他说:“乔乔,我的乔乔,从今天起,从现在起,我是你的,你是我的。你也明白我的话吗?……”
乔乔的眼里,一下子充满泪水。
她说:“嗯。”
乔祺低下头,心灵战栗不已地吻向她的嘴唇。
而她的嘴唇正期待着。
那是这世界上再寻常不过的一次深吻。它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这世界的各个地方发生。但那也是这世界上很不寻常的一次深吻,因为足以令男人和女人双唇一触,随即双方都会觉得被吻在心上了的吻,委实已经很少发生了。
“乔乔,如果你找不到我呢?”
“找不到你,我就会一个人回到咱们坡底村的家去。自己做饭自己吃。晚上,将火炕烧得热乎乎的,躺在被窝里,回忆从前的事,想念你,想念咱们的父亲……”
伊人,伊人 /梁晓声
八十九
“那,你半夜不会害怕吗?”
“我想,我肯定会害怕的。但那我也还是要住在坡底村咱们的家里。我绝不会住在什么宾馆里的。因为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找到你,就是要让你陪着我,回坡底村咱们的家里住几天。实际上我想初一就回坡底村的,喜出望外的是居然在除夕夜晚发现了你……”
乔祺不由得将乔乔的身子搂抱得更紧了。
“要不是发现了你,那么,我现在一定是独自一人,躺在咱们坡底村家里的炕上了。肯定的,在默默地流着泪……”
乔祺的心,都要碎了。
“乔乔,乔乔,乔乔……”
他只有反复地说着她的名字。同时,不停地吻她的后颈,吻她的肩头。她穿的是一件红色的薄薄的小内衣,没有袖,像一条刚刚变红了一半的红鲤鱼。
他一吻她,她就停止不说了。全身一缩,像小毛虫被触了一下作出的反应似的。当他停止了吻,她的身子才重新松弛,才开始再说。
“也不知道咱们坡底村的家里,有好劈的木柴没有?如果没有,连引火的gān柴草也没有,这么冷的冬天,我自己回来了,那我可怎么办呢?……”
“乔乔,乔乔……”
他就又吻她,眼中默默流下着泪水。
当乔乔睡熟以后,他悄悄起身,走到了院子里。
他不敢哭。
雪后的夜空,很高,很深远。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老师,老师,老师呀!您看到了吗?您看到了您的女儿已经长成了多么可爱的一个小女子了吗?您当年将她托付给我时,您曾对我说:‘乔祺,你以后可一定要好好地爱她。’我做到了!可现在,我却要失去她了!如果能够,我宁愿替她去死!可这又怎么能办得到呢?老师啊,我的恩师,我的命里已经不能没有她了呀!
当乔祺和乔乔坐在列车上时,从初六又下起来的“豪雪”,还在下着。
当他们回到冰城,来到江桥的桥阶前,那一场“豪雪”,仍在下着。
江桥的桥阶前那个地方,对于乔祺,是记忆中一个最容易引起他伤感情愫的地方。二十七年前,就是在这里,老师高翔,将才一岁多一点儿的乔乔托付给了他,而之后,当十五岁的他怀抱着一岁多一点儿的小乔乔深一脚浅一脚踏雪走在大草甸子里时,老师却是死心铁定地迎着一列列车从容走去的。死前相托,那是一种怎样的信赖啊。所以他每一次在此处上下江桥,心情都会特别的沉重,脚步也会不由自主地放松、放慢。只自己一个人时是这样,何况现在乔乔就在他的身旁!
他不由得又一下子将乔乔紧紧搂抱在怀中。而乔乔,一动也不动,身子随之一软。乔祺感觉得出,她那是在贪婪地享受他紧紧的搂抱。
在雪花漫天飘舞的情形之中,他们静止的样子看去像是雕塑。
也不知过了多久,乔祺终于开口说:“乔乔,我背你过桥。”
背着乔乔踏上桥阶,走在江桥中段时,乔祺脸上的泪痕粘住着雪花,半冻不冻的,渐粘渐厚。
下了桥,乔祺还要继续背她,乔乔却再也不肯了。
她从乔祺背上溜下,看着乔祺的脸问:“哥,你的脸怎么了?”
乔祺并不知道自己的脸已变成了什么样子。他摸了一下,摸在手掌一层湿雪花,这才明白那是由于自己脸上流过太多的泪的原因。
他煞有介事地说:“我也没觉出背着你累呀,怎么会出了一脸汗呢?”
再向脸上伸手时,乔乔及时抓住了他那只手。接着,她用自己的另一只手,轻轻的,一下一下地将“大哥哥”脸上的雪花擦尽了。
她这一只手将落未落之际,乔祺也用另一只手抓住了她这一只手。
于是,他们就那么手牵着手,默默地走在回村的路上。在他们前边的雪路,洁白无瑕,没有一行脚印。一如二十七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下午,乔祺怀抱才半岁多的乔乔回村时的情形。在他们身后,他们留下的足迹很深很深。仿佛洁白无瑕的雪毡上,绣出了一条花边。
他们一路无话回到了家里。
一进家门,乔祺便将乔乔抱起放她坐在炕沿了。接着,替她脱去鞋子。
“把脚放到炕上。”
乔乔乖乖地那样了。
乔祺拖过一chuáng被子,盖住她双脚,之后命令道:“就这么待着别动。我去劈柴,一会儿就会把火升起来!”
乔乔温顺之极地点了一下头。尽管,家里很冷,到处都是灰尘,但乔乔的脸上,还是呈现着终于又回到自己梦魂牵绕的这一个家里了的无比喜悦。她的双眼闪烁着一种大夙愿到底实现了的光彩。
乔祺脱下羽绒服,走到灶房去拎起了大斧。
当院子里响起他的劈柴声时,乔乔在屋里下了炕。
当乔祺抱着一大抱劈柴回到屋里,但见乔乔的背影正站在灶间。
“小妹你gān什么呢?”
乔乔一转身,乔祺看见她手中拿着湿抹布,她背后是水盆,放在案子上。她的一双小手冻得彤红。
乔乔小声说:“我在擦灰呀。”
“嗨你,也没点儿热水,缸里的水多凉啊!”
乔祺放下柴,走到水缸那儿掀开缸盖一看,缸里已经冻了厚厚一圈冰。只有一圈冰中间的一部分水还没被冻实。
他从乔乔手中夺下抹布,丢在了水盆里。接着轮番抓起乔乔的两只手,搓,举到嘴边哈。刚放下她的这一只手,立刻又抓起了她的另一只手。
“哥,你还像我小时候那么心疼我!”
半点钟以后,灶膛里、炕dòng里的火,熊熊的燃烧着了。他们这一个曾经共同拥有的家,开始变得温暖了。
炕面热了。乔乔的脚再不必用被子盖着了。
她将被子铺在炕上,压着双腿跪坐在炕窗前。
她满脸幸福地望着乔祺,一副欲笑不笑,欲庄还欲娇还欲谑之模样。
乔祺双手撑住炕沿站着,也望着乔乔微笑。脸上在笑,心中在悲、在哭。
他问:“乔乔,你饿不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