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他们,做爱的感觉是更好了。可以用如鱼得水来形容。在乔乔而言,乔祺是水,宛如一条河,一片湖,或是水库。只为她这一条小鱼而是。饱含着爱的成分。而对于乔祺,乔乔这一条小鱼使他时时都难以平静。哪怕是她的鳍儿的每一次轻微的摆动,都足以使他水波dàng漾起来……
然而乔祺是那么的怜惜乔乔这一条小鱼。即使在他极其想要她的时候,他也还是会竭力克制着,仅仅以久拥和深吻来平复自己的情欲。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满怀爱意地吻遍乔乔的全身了。而她的身体的每一处,也早已被他的双手爱抚得稔熟了,就像爱人的眼睛对爱的人的脸儿的那般稔熟……
到了六月,草绿花开了;也下过了几场雨了;坡底村周围的大地变得赏心悦目了。有一对新燕,相中了乔家房檐,飞来衔泥筑巢了……
可是乔乔在一天晚上吐血了。
乔祺吓坏了,手忙脚乱,立刻就要送乔乔去医院。
乔乔却制止了他。
她说:“哥,把我抱在你怀里就行了。”
乔祺孩子似的哭了,就将乔乔抱在怀里,眼泪一滴滴掉在她脸儿上。
乔乔倒显得异乎寻常的镇定。
伊人,伊人 /梁晓声
九十五
她望着乔祺说:“你在我心目中曾经是一个亲爱的大哥哥;现在你是我的爱人;可有时候,在我面前,你还是那么的像一位父亲。大我十五岁,也只能算是一位小父亲对不对?那么实际上我多幸运啊!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同时还是大哥哥,还像父亲……哥,我的爱人啊,我和你如此相亲相爱了一场,在我就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已没有多少遗憾。何况呢,现在你抱着我,我是在你的怀里,这么死去,不是也很幸福吗?哥,所以你不必太为我难过,不要为我哭泣……”
乔乔说完一大番话后,甚至还微微地笑了一下。
可是乔祺无声地哭泣着,心里难受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乔乔问:“哥,你早已清楚我得了什么病是不是?”
乔祺一手揽着怀中的乔乔,一手捂自己脸点了一下头。
“哥,我也早就看出你是什么都清楚的了。我明白,真难为你了,对不起……”
乔乔说完这一句话,片刻后就昏在乔祺怀里了。
乔祺的眼泪仍一滴滴落在乔乔的脸儿上。他不断地亲吻她,想要将她吻醒。只要乔乔一睁开双眼,他就对着她的耳朵小声而又温柔地说:“乔乔,我是多么的爱你!我的老师,你的父亲,当年将你托付给我,我是多么的幸运啊!……”
他一刻也没有将她放下过。
天亮时,乔乔平平静静地死在乔祺怀里。奇迹仿佛要证明它就是奇迹似的——直至那一天,甚至可以说,直至乔乔的身体渐渐冷却在他怀里之前,她那娇小的身体仍是那么的美好。<
对于爱得太深的男人和女人,上苍往往是慈悲的。
……
几天后,乔祺将乔乔的骨灰也葬在huáng土岗上,葬在他父亲,不,他们的父亲的骨灰旁。
对于乔乔的死,坡底村的人们,表现出了极大的叹息。都觉乔乔这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孩儿,不惟给坡底村留下了一座美观的小学,还留给了坡底村一段近似童话的故事……
伊人,伊人 /梁晓声
九十六
11
在北方,无论城市亦或农村,三月都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季节。从节气上讲,早已立chūn了,然而哪哪其实都看不到一点点chūn的迹象。
chūn节前一个星期一直到初五,确切地说是一直到初六的上午,A市处在西伯利亚寒流的侵袭之中,天天风势凛冽。 <
现在是下午四点多钟,寒流终于肆nüè过去了,风也多了,一阵有,一阵无。然而天气仍gān冷gān冷的。
C大学后门所临的那条马路,夏季里新铺过了。它被风刮得gāngān净净,仿佛黑地毯从远处铺来,为着迎接喜欢黑色的冥王似的。天空也被刮得gāngān净净,一派容易令人眼厌倦的灰色,预示着就要黑下来了。
人行道上站着几个人,等着出租车的出现。在他们对面,在“伊人酒吧”的原址那儿,酒吧已不复存在,只剩一片焦墟。在离那一大片火灾垃圾三四十米处,有一张旧长椅,绿漆斑驳,中间的木条,被“伊人酒吧”的烟囱倒下时砸塌了,像一匹断了腰的可怜的老斑马。它原本在酒吧的后面,酒吧变成了一片火灾的垃圾,它于是呈现出来了。
在那样的一张长椅的一端,坐着一个人,一个女人,穿一件黑色皮大衣,一双长筒黑皮靴,头上却围着一条白色的长围巾,遮住了半张脸,几乎只露一双眼睛。如果她并没围那一条白色的长围巾的话,那么她的存在,和那一大堆焦黑的废墟是很协调的。倘以舞台美工的眼来看,可视为那废墟的活的陪衬物。她的白围巾真够长的,在领上jiāo叉绕了一环,竟还有很长的两端垂在胸前。
她双手插在皮大衣兜里,已经一动不动地在长椅上坐了很久。
她身下垫着一张报纸。多余出一半儿,被一阵阵倏然而起的风刮得沙沙作响,却丝毫也没使她分过神。
她一直在注视着废墟。
她分明沉浸在一种什么难解的心结之中。
“请问,这儿怎么了?”
她循声望去,见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他的脸朝向着废墟,她看到的是他的侧面,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乔祺!……”
那个男人正是乔祺,他穿的仍是去年那一件羽绒服,还是在冬天也不戴帽子,只不过竖起着羽绒服的高领。
而那个女人自然是秦岑。
当乔祺向她转过脸时,她将遮住着自己脸的围巾往下一扯。
她非常激动,却没站起一下。不是不打算站起来,不是要成心在乔祺面前显示矜持。实际上她很想站起来,很想立刻走到乔祺跟前去,告诉他一年中她有多么思念他,思念得多么苦。然而意外像一根钉子,将她牢牢地钉在一张破损的长椅上了。
“秦……岑?!……”
乔祺显得特别意外,但脸上却几乎没有什么激动的表情。自从乔乔死去以后,他变成了一个很难再因什么事而激动的男人。也许那一时刻他内心里也是很激动的。但被意外抵消了。他看去老了好几岁,头发也稀了。被风chuī乱了。这当年的坡底村的少年,曾在气质方面被城市潜移默化地改造得比城市人还像城市人。而那曾是他的一份得意。现在,他的样子又像一个半老不老的、心灵疲惫的、穿羽绒服的农村人了。农民的那一种“土里土气”的魂,似乎又牢牢地附在他身上了。而且,他似乎也认了。
他的眼神向秦岑传达着这一点。
自然而然地传达着。
在2005年的这一个时候,他从坡底村来到这里,只不过想隔着“伊人酒吧”的窗子,看看里边他所熟悉的情形。还渴望再看到秦岑一次,隔着玻璃。看看就走,赶最后一班列车连夜回到邻省,回到坡底村自己的家里去。是的,他企图从他的记忆中抹去“伊人酒吧”,抹去一个叫秦岑的女人。他明白那对于自己谈何容易!但是他相信他能做到。如果不回来看看,根本做不到。回来看过了,就做得到了。他这么以为。他想清理他的记忆,清理出更多的空间,留给乔乔,和他的父亲。没有乔乔,这一个坡底村的农民的儿子,也许至今不知父子情深是怎么一回事。他是怀着对乔乔的感恩情愫打算清理他的记忆的。以后也不打算再往里边装什么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在这儿看到的是一片火灾后的废墟,还不期然地看到了他打算从记忆中抹去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