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集_龙应台【完结】(11)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我个人觉得台湾在任命大学的各级行政主管时特别考虑学术上的声望。美国的大学校长多已沦为募款家或会计师了,台湾则有不少是将此职当作更高政治地位的跳板。

  而中国的大学校长社会地位之高是难以想象的,他们的学术思想与风范对学校及社会都发生一种看不见的真实影响力,怎能任令些一辈子只写过两三篇论文的老官僚,尸居其位呢?有些离开学术工作二三十年的老官僚,却又要天天处理学术行政,难道处理起来没有“隔”(借用王静安语)的感觉吗?其四:许多人从五六岁入学到将近三十之龄,几乎没有一天为自己念过书,套用理学家的话头,就是在学问上“终生作客”。从应付学校各种考试,到联招,到托福、GRE… …几乎没有一天不是在“应付”,所思所学与自己的生命“只是不相gān”。戴震晚年给朋友的信上说“生平所记,都茫如隔世,惟义理可以养心耳”这段告白把与己不相gān和与己相gān的分别说得再透彻不过了。

  但相不相gān,为“主”为“客”又不是以学科分的,有些人学了电机,并对电机生死相与,而有些人电机的知识对他还是像客人般的——因为他可能是为了出路或时髦而学,换句话说:他是戴着面具在念书。近代日本哲学家西田几多郎即曾说过:“学问毕竟是为了生命? .没有生命的学问,无用也!”这段话对我们那些急急忙忙的学生们特具意义!

  笔者对教育虽是个大外行,但充分了解教育变革牵涉层面之复杂及速度之缓慢(有时甚至是用“地质学”的脚步在进行的),但看到教育界一年又一年的重蹈旧辙,又不能不有“无力可回天”之感。而这篇文字,也正是这份无力感下的一点吐露耳。   原载一九八五年三月廿四日《中国时报?人间》

  不要遮住我的阳光

  台湾是个标语地区。走上街,看见“两个孩子恰恰好”,上了天桥,读到“迎头赶上”,经过电线杆,瞄见“保密防谍,人人有责”,在公车里坐下,猛抬头就是“敬老尊贤”,走进教室,有熟悉的“庄敬自qiáng、处变不惊”,进了厕所,大概是“养成洗手好习惯”,路过公家机关,就看见“民主、伦理、科学”、“检举坏人就是保障好人”。

  还有一些根本看不懂的:“拼命就是保命”,横挂在车马杂乱的大街上,好像鼓励开车的人要冲锋陷阵。

  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台湾的标语这么多?是什么人,在什么情况下,努力造出一句话来,然后写在纸上、涂在墙上使我们在生活空间中想逃也逃不掉?他的动机在哪里?答案当然是,“解决问题”。因为有些人很脏,所以贴个“整洁为qiáng身之本”。有人逃兵役,所以横街挂个大布幅:“兵役是光荣的义务”。因为拼命三郎开车喜欢追撞,所以车窗后贴个“保持距离,以策安全”。因为中国人自信心低落,所以在校门柱刻上“作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每一个标语背面都有一个我们希求解决的问题。而台湾标语之无所不在,又使人相信,大概每一个问题都产生一个标语。

  这些标语有用吗?你几时在行色匆匆之余,停下脚步来思索“民主、伦理、科学”?有多少人因为看见“消除脏乱、人人有责”的大字墙,回家就打扫庭院?又有谁看了电线杆上“培养书香社会”的条子,开始读起书来?

  在“倒垃圾者是畜生××”的牌子下尚且有一大堆垃圾,这些不痛不痒、老生常谈的标语口号有什么潜移默化的效果呢?中国人重形式、作表面的习性到处可见,标语的泛滥只是一个表征。拿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来看:大家都说,现代的中国人对自己缺乏信心,西方的文化只学到皮毛,而且不能消化,自己的传统文化却已完全抛弃。怎么办?很简单!首先,到街头、学校、车站,贴上千千百百个标语:“复兴中华文化!”然后,在台北市塑造一个比自由女神还要高、还要重的孔子巨像。气魄要大,所以单单铜料就要花一亿元以上。铜像用来宣扬孔子思想、复兴中华文化、改善人民文化气质,更昭告世人,台湾是中华文化的堡垒。

  我不是在说笑话;你没看报纸吗?市政府一点没有幽默的意思。

  这个庞然巨物建立起来之后,大概会遮掉好大一片天空,使许多住家变得yīn暗封闭。

  冬天的霪雨和市区的污染将为铜像覆上一层肮脏的颜色。铜像边的街道,大概与红毛城四周一样,会有像苍蝇叮肉似的摊贩,而街上的jiāo通将因游客的往来而呈爆炸状态。至于这么一大块铜将如何“宣扬孔子思想”、“复兴中华文化”,我非常迷惑。

  如果建个铜像能解决传统失落、自信缺乏的难题,那可好了。我们不是要培养书香社会吗?在基隆港口用水泥塑一本比军舰还大的书怎么样?要发展尖端科技吗?在鹅銮鼻头造个比山还高的塑胶火箭模型吧!要恢复民族自信心吗?何不在玉山顶上刻几个大到火星人都看得见的字:“中国第一”。

  如果你觉得这些例子很荒谬,那么用几亿元铸个铜像来宣扬中华文化就不荒谬吗?希望一个巨无霸的雕像能解救文化的危机,就好像寄望“在此倒垃圾是狗”的牌子去解决垃圾问题一样的愚蠢。

  但是这种形式至上、表面优先的心态以各种方式在各个层面表露出来。

  学生头发长一时或短一时,似乎比他脑袋里的知识来得重要;制服上多一个钮扣或少一个钮扣,似乎比他心智的成熟与否要严重得多。要招徕国际观光客,不先默默地把环境整治gān净,把古迹保存原色,把都市环境美化,却先大声嚷嚷“美丽的宝岛”,努力于宣传。听说要推行绿化运动,好,把树林都砍了,水泥铺上去,再用绿色的油漆把水泥涂绿。我们的小学生,上学时有憋一整天不上厕所的,因为学校的厕所太破太臭,但是如果有了一笔钱,学校会先考虑在校门口铸个伟人铜像,不会为孩子造厕所。究竟是见不得人的厕所重要呢?还是光洁体面的铜像重要?你告诉我。

  有个朋友在我出国前夕,带来几卷中国画,语重心长地说:“送给外国人,宣扬一下中华文化之美!”我听了只有深沉的悲哀——今天的中国人如此渴求别人的认可?如此盼望别人拍我们的肩膀说:“还可以?!”今日的台湾若真有厚实的文化传统,不需要努力地“宣扬”,人家自然会慕名而来。

  台湾的内在若是空虚浅薄,我们再“宣扬”又有什么意义?我们这样迫切地要求别人的注意,本身就是一个心虚、缺乏自信的表现。

  可是缺乏自信便也罢了,何不勇敢地承认自己的心虚与弱点,实实在在地去提升自己!

  相反的,我们做的是没头没脑的“宣扬”工夫——贴标语、作宣传、铸世界上最大、最重、最高、最贵的铜像? .这不是心虚的bào发户心态,是什么?人瘦并不可耻,可耻的是把自己的脸打肿了来冒充胖子。我们有社会问题与文化危机并不可耻,可耻的是造个大铜像来自我陶醉,宣称自己是中华文化的掌门人。走过yīn暗狭窄的小巷,我又看见驼着背的老头坐在板凳上,用枯gān的手一针一针缝着一只破旧的皮鞋——他知不知道某个衣履光洁的市府官员要从他口袋里拿出钱去造一个巨无霸的铜像“复兴中华文化”?如果报税单上有这么一个名目,我也会和梭罗一样拒绝缴纳这笔铜像税,我宁可坐牢,也不愿支持这样愚蠢的好大喜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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