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呢?房屋街道虽然划分整齐,因为色彩、格调的各自为政,看起来就像一堆小孩玩过的积木,不经心洒了一地。
相反的,德国人受一两千年共同历史文化的熏陶,在教堂尖塔、红瓦白墙和绕城的绿野中就现出一个整体的气质来。为了维持那份谐调的美感,德国政府对建筑有非常严格的限制。古屋不能随意拆除或改建,建筑的格调必须事先经过审核,在一个千年历史风格古典的村落里,譬如说,就不太能出现一栋光怪陆离的现代作品,以免破坏谐调。
也因此,尽管经济、科技的发达,德国仍旧有许多城镇保留着中古世纪的风貌;石板路狭窄曲折,城墙上青藤蔓爬,绿苔斑斑,古意可爱。
谁也买不到莱茵河这个国家环境的美好当然不是偶然的事。工业和都市的发展对纯朴的自然造成很大的威胁。为了保护环境,防止都市无限的蔓延扩张,德国人宁可牺牲一些个人自由。在住宅区外的绿野山林,即使属私人所有,地主也没有建宅的权利。相对的,在美国的限制就小得多。郁郁森林中买块地,谁都可以建造住屋。
也许哈得逊河与莱茵河是个很好的代表。哈河波澜壮阔,气魄超俗,沿河却没有几段供人漫步赏河的小径。河滨主要是横七竖八的铁轨和黑漆漆的工厂。幽美的河岸不是没有,却多变成私人的住宅别墅。偶尔被一条幽深小径所吸引,踏青两分钟,林荫深处赫然已是侯门大院,“不许私闯”的牌子后面是隐隐约约的水光山色。
莱茵河灵秀妩媚,沿岸工厂极少。据说从前铁轨也是沿河而建,但为了筑一条滨河的人行道,政府花了大笔资金将铁轨往外移上一大段,好让人无碍地欣赏河光水影。在这里,私人住宅也不能垄断山水,两岸的小径花木扶疏,绵延几百里,任何人都能来到水边,张袖捞一把莱茵河上的清风,探望河里洁白的天鹅,河边每一寸土、每一片砖,都属于渴望自然的大众。
哪一个方式好呢?旅美的德国人批评美国人自私自利,不注重公众的福利。留德的美国人却抱怨德国的方式不尊重个人权益。一个朋友说:“有钱为的什么?就为了要买得起河边一块土地、一片森林,就是要凡夫俗子的大众不能进去,有钱才有意义。以德国那种限制,钱再多也没有意思!”因为我也是凡夫俗子中的一份,我不能不偏爱德国的环境。现代文明所制造的污染和紧张,使青翠的大自然成为仅有的安慰。在德国,我可以随兴踏进深邃的松林里,呼吸原始的气息;行到金huáng色的麦田边,坐在青苔满布的石块上,可以望尽风动的草原,感觉混沌的自然与蒙垢的我毕竟仍是息息相通的一体。在我寻求野气的时候,我不愿看见“不许擅入”的木牌将山光占为己有,更不愿有铁丝网挡住我沾满泥草的行脚。
台湾仍旧山明水秀吗?意大利出了德国南境,我们开进奥地利。奥国的边境守卫永远是最和善可亲的;与世无争的国家,谁来都欢迎。
车子在阿尔卑斯山中蜿蜒而行,顺着淙淙的泉水。出了奥国,进入意大利。
意国北角其实是德语区,一次大战前仍属奥地利,战后却被“送”给意大利,种下祸根。这些奥人不与意人认同,激进分子更采取bào力行动与意政府作对。许多男人胸前系着蓝布褂,外人看起来,还以为满街都是屠夫菜贩,其实那块蓝布是抗议的标志。
我们的车子被一队全副武装、神情凶狠紧张的警察拦了下来,检查护照。华德告诉我:“他们在搜恐怖分子。”坐在啤酒店里,胖嘟嘟,系着围裙的女房东正在擦酒杯。
“你喜欢意大利人吗?”我问她。
她嗤之以鼻,用乡音很重的德语说:“谁喜欢他们?意大利人都是贼,又脏,住到哪,垃圾就到哪,乱七八糟? .谁跟他们一流?!”在加油站碰到一个德国学生,正要到希腊去。
“为什么不在意大利留几天呢?”他摇摇头:“没意思!到处都脏乱,我看了浑身不舒服。他们在公共场所讲话又大声,吵死了。到处都是脏、乱、噪音,受不了——”是德国人对意大利的偏见吧?!我想,意国也属高度开发国家,怎么会“脏乱”呢?离开冷泉淙淙的山区,进入真正意大利区了,jiāo通突然拥挤起来,华德专心开车,我专心看窗外的景致,细细和德国比较——怎么愈看愈觉得像回到了台湾,意大利怎么倒跟台湾的景观相似呢?德国和奥国的公路上难得见到一株gān枯的死树。他们有所谓“树医”,专门照顾生了病的树,死木破坏美感,所以大概一发觉就拔除了。进入意大利,马上注意到夹道的绿荫丛中一两株枯huáng僵硬的树尸,大概站在路边也很久了,灰蒙蒙的。
然后注意到垃圾:夹道的树下不是青翠的芳草,而是肮脏的塑胶袋、废纸、压扁的空罐头,在风里从路这头chuī到那头。走近乡镇,发觉小河小塘里没有雪白的天鹅,只有积垢的死水,蚊蚋丛生。随便踏进路边的餐馆,嗡嗡的苍蝇爬在桌子上。挥走了又来。
乡镇的景观也缺乏谐调美。绿油油的一顷农田中突出一栋冒烟的工厂,过了工厂也许有几排住家,住家旁又可能是嘈杂的商店市场。房屋的格调也参差不齐;一栋青藤蔓布的古屋旁站着一片四方块、涂着水泥、军营似的丑陋楼房,接着一座太空舱似的现代艺术。如果说美国有些乡镇风貌像散置的积木块,那么意大利今日的村落就橡不留神打翻了的棋盘,一地的乱七八糟。
很明显的,意国的建屋限制和分区(ZoningLaw)大概不太严格,使都市肆无忌惮地往郊区延伸,且是没有计划地延伸,结果呢?放眼看去,看不见整片青翠连绵的旷野,也不见谐调美好的村落,只见张牙舞爪的都市建筑把田野割碎,一片很碍眼的杂乱——我突然发觉意大利和台湾貌似的原因了。
意国的一些著名古城——罗马、佛罗伦斯,或是出了罗密欧与朱莉叶的Verona,都保存得非常完美,水城威尼新的灵秀更令人心仪;为什么现代所建的环境却如此杂乱粗俗、如此缺乏美感和气质?悠久的文化对现代的意大利人没有潜移默化的效用吗?大家来跳舞地中海的水平静而温暖,我们在沙滩上扎营。夜空里,星星一个个低垂下来,我们到街上走走,看意大利人晚上做些什么!
很多人家都有葡萄架,月光里坐着人,葡萄架yīn影里也坐着人,隔着篱笆和邻人说话,笑声像风铃似的在窄窄的巷子里高高低低。巷子暗暗的,家家户户的灯火却照亮一点生活片断:正在洗碟子的母亲,哭得惊天动地的小儿,跷着腿看报的男人,钩毛衣的老妇人。每一家门都是关的,好像隔邻的朋友随时会闯进来串门儿;借盐巴。
这个热络的气氛在gān净的德国却是没有的。公婆的房子——也就是华德长大的家,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总计有三十个门,三十个门都是关的;随手关门是每个人的习惯。
门关了,保障了个人隐私。朋友要闯进来串门儿、借盐巴,可也就不那么容易。
到了一个鼓乐沸腾的广场,挤满了人。拉风琴的小伙子热烈地奏着轻快的舞曲,一对对男女——漂亮的、肥的、丑的——在水泥地上凑着节拍就跳起舞来。一个秃了顶的矮老头索性跳到桌子上,夸张地扭起腰来,惹来一阵疯狂的掌声。舞曲突然一变,成为优雅的探戈,却也没难倒这些意大利人,就跳起探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