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野火集》究竟又碰了什么碰不得的敏感事呢?有些小学用经费去建伟人铜像,却没有钱修建厕所,使孩子整日憋尿;我说,厕所比伟人铜像重要;这是敏感问题吗?政府若失信于民,我说,人民要有勇气兴讼,“对立”也是民主的权利。这个观众“危险”吗?如果我们不把台湾真正当家,继续抱着临时落脚的心态,我说,那么环境与教育这种百年大计的问题就永远不会做好,这个说法是禁忌吗?许多人用“拍案叫好”这个辞来描述读《野火集》的感觉。可是我承受着相当的压力,冒着所谓“出毛病”的风险,难道只是为了给读者在吃烧饼油条之余一点情绪上的快感?快感过了之后呢?
鼓掌的人是否会进一步思索比发泄情绪更重要的问题本体:我们这个号称自由开放的社会为什么有一身敏感发红的肿块?这样一个社会是不是个健康的社会?那些红肿是怎么造成的?如果那些敏感带永远不许碰,又是否有医治的可能?不,我写“野火”,不是为了哗众取宠;群众的“宠”盲目而肤浅,我不稀罕。我所寄望投诉的,是个拒绝受“哗”之众,是个有深省与批判能力的众。人,和乌guī一样,背着巨大的壳。乌guī的壳是身体上的限制,人的壳,却是他观念上的框框。乌guī不以背上的负担为苦,人,也往往对自己的受限视若不见。但人毕竟不是乌guī,他是个能思考的动物,一旦对那个束缚的壳发生怀疑,就有突破创新的智慧与能力。如果说《野火集》对这个社会有所要求,大概就在要求重新审视背上那个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的观念的壳。
不敢置疑、不懂得置疑是一种心灵的残障;用任何方式——不管是政治手段或教育方式,不管是有意或无心——去禁止置疑、阻碍思考,就是制造心灵的残障。《野火集》所bī问的是一个冷酷的问题:我们,是不是一个残障的民族?写“野火”有沮丧的时候,当某些人说要扑灭野火,当一些报纸宣称要“围剿”龙应台,当有人每天来一张明信片,上面固定的三行字:
“你是卖国叛徒!中华文化万岁!
中华民国万岁!”当小团体试图在我头上加上各式各样的“帽子”? .
沮丧之后,又不禁莞尔:难道执笔之初竟然不知道这是必然的反弹?哪一个社会是在没有阻力与摩擦的情况下往前行进的?不也正因为台湾还有这样不容异己的守旧势力,“野火”才有写的必要?写《野火集》更有快乐的时候。
当大学生来信说他们如何在宿舍里争辩“野火”所引发的问题,当号称“保守”的警官学校或军队里的青年告诉我他们如何讨论“野火”所激起的观念,当扶轮社的成功生意人说他们如何把一篇篇文章散发出去,当一小时赚廿元的女工、自称“没什么学问”的家庭主妇、为人洗油烟机的水电工,来信说他如何开始观察这个社会、思索从来没想过的现象。尤其是,当退伍军人写着:对,我们要有不同的声音? .唯一令我不知所措的,是当一个眼里既热情又迷惑的年轻人问:你指出了问题,但你没有给我答案;答案在哪里?我怎么会有答案呢?即使有,我会给你吗?难道说,在我教你不要迷信权威,不要追随口号,不要人云亦云之后,你反而来接受我的答案?难道说,我要求你打破框框、抛弃英雄偶像的目的,是为了成为你新的英雄?如果我也给你一套既成的答案,如果我来取代你从前的偶像,我们岂不是又回到了原点?
答案,在你的自省与思索中。不在我这里。
过两天,街头书坊会出现这么一本书,黑色的底,红色的、火焰似的,董阳孜题的字:“野火”。它是知识分子的自说自话吗?是理想主义的自我陶醉吗?究竟,有没有用呢?只有你能告诉我。
不过,火既然点燃了,就劳你传递吧!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于台湾附:没有时报编辑的发掘与坚持,《野火集》
不可能存在;容我对《中国时报》的“报格”表示尊敬。金恒炜尤其是“野火”的支柱。
一九八六年,台湾
龙应台茄萣乡一九六五年,在一个满天星斗的夜晚,坐在一辆塞满破旧家具的卡车里,我们来到了海滨的茄萣乡。道路上有很多坑,从跌跌撞撞的车中望出去,右边是荒草丛生的坟场,左边是漾着水光的鱼塭。
只有这么长长的一条街,街上大概还没有路灯。晚上推着没有灯的脚踏车出门,感觉到头上一点暗暗的月光。车轮突然碰到一团软软的东西,挡在路中央,原来是头黑毛母猪,正在呼呼大睡。我牵着车子绕道而过。她当然累了,白天,母猪带着群小猪到处游dàng,在yīn沟里搅和一下,浑身脏泥地又晃进卫生所和派出所里去。
简陋的木头造的家就在大路边,睡在家里和躺在大马路上没有两样;街坊邻居的谈笑声、咒骂声就在耳边。huáng昏时分,成群结队的少年家嚼着槟榔,足登日本木展,咔啦咔啦地踩过街头,往上茄萣去;那儿有乡里唯一的戏院,戏院中放着一排一排板凳,角落里散着刺鼻的尿味。周末的时候,常常有脱衣舞的插放。
台风一来,海水跟着倒灌,年年闹水灾。有一回在倾盆大雨中搭客运车从学校里回来,下车时,车门一开,习惯性地蹬脚下去,扑通一声,人却大半个泡在水里。板凳、竹篓、瓶瓶罐罐,都漂在街上。涉着及腰的水回家,丢了书包就赶到街心去摸鱼。
茄萣人讲话声音特别大;是因为在广邈的沙滩上、在呼啸的海风中对话,需要扯着喉咙喊叫吧!乡人的台语有一种特殊的腔调,和中北部农村里的人非常不一样,听起来很刚硬朴直,三句两句间夹着“猴”的口头禅,好像是茄萣渔民的标记。当我说台语时,卖鸭子的妇人会笑得很开心:“你的台语有一个腔,真好听呢!这个查某婴仔真有人缘。”然后一刀霍下,把血淋淋的鸭头斩下。
卖鸭子的妇人叫做“驼背嫂”,她的丈夫叫“阔嘴的”,长着很阔的一张嘴,像唐老鸭。一年到头我见他背着鱼篓,赤着脚,脚板又大又扁又黑,踩在地上,紧紧地扣着地面,两只脚板竟然像两只鞋子。“阔嘴”的兄弟叫“黑鼻仔”,鼻子上有块大黑斑,好像不小心滴了墨水似的。“黑鼻仔”喜欢卖弄成语,有一次,他生气地对“驼背嫂”说:“你不要‘指jī骂狗’,你在说谁‘烂蕃薯充数’?”“驼背嫂”的女儿书读得很好,但是小学毕业就被送到针织厂作女工去了。
“查某的,读册有什么落用!”她劝告我的母亲,“现在让伊去打拼赚钱,廿岁出嫁时,金银首饰嫁妆都赚到了。查某的读册,再读也是别人的!”“驼背嫂”隔壁的肥胖阿珠,有好几个女儿;每一个都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卖到高雄的茶室里去。没几年,阿珠就起了楼房。
而我们,继续过着清贫的日子。学校的家庭调查表上总有“家庭经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