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集_龙应台【完结】(50)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和“事”也分不清楚,明明只批评他的创作,他却连自己也塞了进去。所以,我虽然也知道文学批评重要,却绝对不肯提笔上阵。老鼠虽然知道给猫脖子上挂铜铃重要,那可能救大家的命,但谁也不敢去挂。于是书评的专集虽然出了很多,可是千篇一律全是马屁工。好容易熬到三十年后,一本严正的文学批评,终于问世,那就是龙应台女士写的《龙应台评小说》。她是第一位用文学的观点,来检查台湾小说创作的作家,坦率正直,毫无顾忌。结果,场景在我意料之中,一方面招来好评如风,一方面也招来破口大骂。举一个例子来说明,她曾指出无名氏先生的小说:“冗长罗嗦得令人疲倦!”“除了滥情外,一无所有。只是一个爱情公式加上昏了头的呓语和咖啡屋里的故作深沉。”无名氏先生的反击可是森林式的,他发表在他老弟主编的“展望杂志”上,为自己盖世名著声嘶力竭地辩护后,还画龙点睛地攻击她性冷感。

  然而,文学批评招来的反击,比起社会批评招来的反击,又轻得多。

  前者不过想象她性冷感,后者可是想要她的命,龙应台的《野火集》出版后,以《青年日报》,《台湾日报》两家军方报纸为首的毒箭,密如雨下。王家元先生说了一句“二居心型”的磨刀霍霍开场白:“批评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批评者是怀着何种心态来从事批评。”这就有点不妙,因为杀手的“自由心证”就要出笼。李正寰先生还把台湾当作他被窝里的私产,警告龙应台女士,如果不满意,“为什么待在这里!”又认为杀江南不过小事一桩,他问龙应台女士:“你可知道美国有多少总统是被人暗杀的?”龙应台女士当然不知道,因为她好像从没有gān过这种勾当。余怀麟先生却直截了当地指龙应台是“假洋鬼子”“二毛子心理”,而且断言,如果龙应台到她的“祖国”去做“良民”:

  “我敢保证,连个屁也不敢放!”打手终究是打手,所以“屁”是他们的特质,在飞帽之余,粗野下流的举动,忍不住爆发。

  以上的场景,呈献出的是一个古老的现象:攻击龙应台女士的人,很少讨论事实,而只一味地作情绪性的人身rǔ骂,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特质——死不认错,第一:我根本没错。一旦被bī得紧啦,把证据挂到鼻子上,第二步的行动则是:老羞成怒。

  不过,到底是时代不同,人心大变。我于本年(一九八六)上半年忽然被台湾警备总司令部禁止出国期间,有一天,龙应台女士拨电话给我,五分钟的电话,竟中断了四五次,她大惊问:“有没有录音?”然后叹息:“我到现在才知道他们的利害。”其实,不准出国以及搞搞电话,不过是小动作,我可是见过大世面,碰上过大动作的。所以龙应台女士应该开心才对,虽然被鲨鱼群咬得遍体鳞伤,但距大动作还有十万八千里。看完一些老羞成怒的纪录片,我还是为龙应台女士祝福,无论如何,趁着这个没有大动作的huáng金排档,再为你的同胞多写一点肺腑之言。这个将被鲨鱼群、马屁jīng、颟顸头葬送的地区,需要你跟其他几位有爱心的人,如孙观汉先生、马森先生、杨青矗先生一样,伸手拯救。

  缘

  马森我jiāo朋友,全凭一个缘字。

  跟应台的jiāo往,也是起于一种缘分。

  生于同一个时代,又有幸在某一个空间相遇,自然是一种缘。然而时地的缘具备了以后,如双方有一方觉得对方面目可憎,言谈无味,仍然无法成为朋友。有人说决定人间善感或恶感的是人体所含有的化学成分,另一说则是由于人体所发she的电波或磁力。

  我没有能力做这种科学性的分析,所依赖的不过是一种不由己的主观印象罢了。我常常第一眼就可以从对方的眼眸中直觉到是否是一个可能的朋友。如果对方she出的眼光是冷漠排拒的,就已经表示了他没有跟你接jiāo的意愿。如果对方的眼光是讽讥嘲弄的,大概表示他把你看成了某一种形态的怪物,你又何必去自讨无趣呢?要是对方的眼光一接触到你的,就像有一袭帘幕似地刷地拉了下来,使你无法透视他眼光后面的心思,这表示他不是对你具有戒心,就是城府极深,这样的征象不能不使你格外小心。如果对方的眼光在热切中含有阿谀的神采,则很可能他看中了你具有某种可资利用的价值。当你具有的这种价值消失的时候,他还愿意做你的朋友吗?就很难说了!

  应台的眼光给我的感觉却是坦dàng亲切的。她思维缜密,却不具城府;她词锋犀利,并不含恶意。她对朋友有弹有赞,正是一个诤友和挚友所应具备的条件。

  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是在“浓来”周浩正邀请的一次晚餐席上。那时候浩正还正在编《新书月刊》。他说最近有一位在《新书月刊》上撰写书评的作者十分了得,一定要介绍我们认识。并说那位作者已经写好了一篇评《夜游》的文章,预备下期发表,不过发表以前碍难给我事先过目。当然我并不曾提出这种无理的要求,是他害怕我欠缺久候的耐心,故意这样说来堵我的嘴的。

  那晚应台跟她的夫婿伯恩一同出席。在座的还有也是初次见面的席慕蓉。慕蓉也是那种慧而不黠,言谈慡直的性情中人,使人觉得一见如故。那晚在座的有作者、有编者、有专门挑眼的文评者,说起来颇有针锋相对之势,但事实上jiāo谈却十分融洽、投机。

  应台评《夜游》的文章发表以后,我觉得她读得十分仔细,评得很有章法,对文学的鉴赏力和dòng察力均属上乘。她挑眼剔刺之处,常常发作者之未见,使作者获益匪浅。

  当然我们也有不尽同意之处,但那只是普通两个个人在观点或口味上应有的歧异,不足为怪。为了感谢她的批评,我特意约她在罗斯福路一家牛排馆便餐。那晚谈了些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因为也有伊夫在座,大概多半谈了些美加两国的生活吧!

  之后,她又写了一篇评《孤绝》的书评。先投给《中国时报?人间》,遭到退稿。

  以为《孤绝》是联经出版的,不能上时报的副刊,良有以也。后又寄给《联副》,同样遭到退稿。两报的副刊编辑都是我的朋友,没有理由因为原作者而退稿。应台书评的水准,有目共睹,当然也不是因为文评本身的问题。那么问题何在呢?原来台湾副刊的原则是不登书评的,深怕一旦破例,捧场、攻讦的文字cháo涌而来,编者就难以应付了。这跟西方专刊书评的报纸副刊很为不同,可见我们素缺客观评论的习惯和训练,才会使编者如此戒惧,以致剥夺了报纸副刊读者读书评、文评的权利。

  那篇评《孤绝》的书评,最后还是在《新书月刊》刊出的。

  虽然应台的书评越来越受到读者的欢迎,但《新书月刊》停刊以后,立刻便发生了发表园地的问题;幸好主编《自立晚报》副刊的向阳只眼独具,贡献出副刊的篇幅,才使应台的书评得以继续与读者见面。《当代》杂志创刊以后,应台的书评遂移到《当代》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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