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他大声哭喊着,但是声音被空寂的大地吞没,随风飘逝。
突然之间,他又回到安尼斯房间,整个人蜷缩在chuáng上,脸上沾满了泪水。
现在终于可以移动了,他将身体前后伸展,深深吸了一口气,藉以释放记忆所带来的痛苦。
他坐起来,望着自己好端端的腿,那痛彻心扉的切割感已经远离,但是腿上、脸上依然十分刺痛。
“我可以吃一片止痛药吗?求求你!”平常止痛药随时可得,无论是身体瘀青或受伤、手指压伤、胃痛,或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擦破膝盖,都可以拿到一罐麻醉软膏或一片药;比较严重的,甚至可以马上打一针,把人及时从痛苦中解救出来。
但是传授人说不行,他的眼睛望向远方。
那天傍晚,乔纳思推着自行车,瘸着脚走回家。相比之下,晒伤的痛真的是小巫见大巫,也不会停留在身上。但是这次的疼痛一直持续着。
它不像刚撞上山崖时那般难以忍受,乔纳思试着勇敢一点,他记得首席长老曾经称赞他很勇敢。
“乔纳思,你怎么了?”晚餐时,爸爸问他,“今天晚上你好安静。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吃药?”
乔纳思牢记规则,跟训练有关的伤害通通不准服药,也不能跟别人谈论他的训练过程。
到了“分享时间”,他推说自己累了,因为学校的功课非常繁重。
他早早进了卧室,透过紧闭的房门,听见爸妈和妹妹一边帮加波洗澡,一边开心地笑着。
他们从不知道什么是痛苦,这让他感到格外的孤独,不禁开始搓揉疼痛的双腿。最后他睡着了,一次又一次,梦见自己被孤伶伶地遗弃在山丘上。
训练持续进行,每天都免不了痛苦。腿部骨折现在看来还算是温和的,因为在传授人的带领下,乔纳思一点一滴地进入过去更深沉、更恐怖的苦难。每一次,传授人基于不忍,都会好心地用一个充满色彩的欢乐回忆作为结束:也许是在碧绿的湖面上轻快地航行,或是一片开满huáng花的草地,或是太阳下山的彩霞。
但是这些美丽的景致并不能减轻他的痛苦。
“为什么?”乔纳思问。他刚刚才又经历了一段磨难,没有人关心他,也没有东西吃,他那空dòng、膨胀的胃部因为饥饿而剧烈地痉挛。他苦不堪言地躺在chuáng上,“为什么你和我必须保留这些记忆?”
“它带给我们智能。”传授人说,“没有智能,我就不能发挥功能,给长老们提供建议。”
“但是您能从饥饿中得到什么智能?”乔纳思忿忿不平地说。虽然经历已经结束,他的胃还在阵阵抽痛。
“许多年前,”传授人告诉他,“在你出生之前,一大堆市民向长老委员会请愿,希望能够提高出生率,而不是只生三个小宝宝,最好是指定每位孕母生四个,这样人口就会增加,也有较多的劳工可以派遣。”
乔纳思一边听,一边点头:“听起来蛮有道理的。”
“他们建议,有些家庭可以多容纳一名孩子。”
乔纳思又点点头:“我家就可以。”他指出,“我们今年多了加波。有第三个孩子,很好玩儿。”
“长老会征询我的意见,”传授人说,“他们也觉得好像行得通,但这是新措施,所以他们想借助我的智能。”
“而你运用了你的记忆?”
传授人承认:“最qiáng烈的记忆来自饥饿。这要回到好几代、好几世纪以前。由于人口过多,到处都有人挨饿。大饥荒饿死了很多人,战争接着就来了。”
战争?这是一个乔纳思从没听过的概念。但是现在他已经对饥饿很熟悉了,他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腹部,回想起挨饿的痛苦,“所以您跟他们描述什么是饥饿?”
“他们才不想听痛苦的经验,他们只想听建议,所以我也只是警告他们,反对增加人口。”
“不过您说那是在我出生以前的事。他们很少来询问您的意见,除非——您是怎么说的呢?面临了前所未有的状况。上次他们来找您是什么时候呢?”
“你记不记得有一天飞机飞过社区的上空?”
“记得,我吓坏了。”
“他们也一样,他们本来准备把它打下来,但征询我的意见时,我告诉他们不要急,再等等看。”
“但是您怎么知道?您怎么知道是驾驶员迷路了?”
“我不知道,但是我运用了从记忆中获得的智能。我知道在过去有很多次——实在是太多次了——只要是在匆忙、慌乱和恐惧中摧毁对方,就会为自己带来毁灭。”
乔纳思有点了解了,“那就是说,”他慢慢地说,“您具有毁灭的记忆。而您也会将这个记忆传给我,这样我才能获得智能。”
传授人点点头。
“但过程会很痛苦。”乔纳思已经了然于胸了。
“相当痛苦。”传授人同意道。
“那为什么不让每个人都拥有记忆?如果由大家共同承担,每个人都分得一小部分,您和我也不用承受这么多的痛苦。”
传授人叹了一口气:“你说得没错,”他说,“但是这么一来,每个人都会感受到痛苦,他们就是不要这样。这也是记忆传授人这么重要、地位这么崇高的真正原因。他们选上我——还有你——来为大家挑起这份重担。”
“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乔纳思生气地问,“实在不公平,我们来改变它!”
“你认为我们能怎么做?我一直想不出可行的办法,而我还号称是最有智能的人呢!”
“现在我们是两个人啦!”乔纳思急切地说,“我们可以一起想出办法的!”
传授人看着乔纳思,露出一丝苦笑。
“我们何不提议修改社区的法规?”乔纳思建议。
传授人大笑,乔纳思也不得不跟着笑。
“这个决定,早在我和你之前很久很久的时代,就已经制定了。”传授人说,“在上一任记忆传承人以前……”他等着。
“以前、以前、再以前。”乔纳思重复这句耳熟能详的话。
有时候这句话很幽默,有时候却又别具意义、重要非凡。
像现在,这句话就不是个好兆头,他知道,这意味着事情是不可能改变的。
小宝宝加波渐渐长大,并且成功地通过了养育师每个月所做的发展测试。现在他可以坐起来,伸手去抓玩具,还长了六颗牙。爸爸向大家报告:加波在白天的时候也很开心,智力表现正常,只是夜间仍会吵闹,经常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需要特别注意。
现在加波已经不睡婴儿提篮,改睡婴儿chuáng了。有一天,他洗完澡,抱着小河马,乖乖地躺着。爸爸说:“我额外花了这么多的时间照顾他,希望他们到最后不会解放他。”
“也许这样最好。”妈妈说,“我知道你不介意半夜起chuáng陪他,但是我长期睡眠不足,已经快支持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