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加波解放了,还会有其他小宝宝来我们家住吗?”
莉莉问。她跪在婴儿chuáng旁边对着小家伙做鬼脸,小宝宝也回她一个微笑。
乔纳思的妈妈无奈地翻翻眼珠。
“不可能的,”爸爸笑着说,他抚抚莉莉的头发,“很少有小宝宝发育像加波这么不稳定。可能要很久以后才会再发生类似的情形。”
“反正,”他叹了一口气,“他们不会这么快下决定。因为最近我们正忙着准备另一桩解放工作。有个孕母怀了双胞胎,下个月就要生了。”
“哦,亲爱的,”妈妈摇摇头说,“如果他们是同卵双胞胎,我希望你不会被指定去……”
“就是我,名单上的下一位就是我。我必须选择一个来养育,把另一个解放掉。做决定并不难,体重是唯一的考量,体重较轻就解放。”
乔纳思听着,突然想到那座桥,不知道河界外的远方是怎样的世界?在那里,是否有个人正等着接收这个较小的被解放的双胞胎?他在那个地方成长,会知道在这个社区有一个跟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吗?
他突然浮现一个有点愚蠢的希望,希望莱莉莎一就是那位他曾经帮她洗澡的老妇人——在远方等着接收这个小婴儿。他还记得她闪闪发亮的眼睛、轻柔的声音、低声的浅笑。
费欧娜最近才告诉他,莱莉莎在一个很棒的解放庆祝会中离开了。
不过他知道老人不可能再养育孩子。莱莉莎在那里的生活会跟这里的老人一样,非常安详、宁静,她不会想再养育小宝宝,白天得忙着喂食、照顾,半夜还要安抚宝宝的哭闹,多累人啊!
“妈妈!爸爸!”他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一个点子,“今天晚上何不把加波的小chuáng放在我房间?我知道怎么喂他、安抚他,这样您和妈妈就可以好好地睡一觉。”
爸爸有点迟疑:“你一向睡得很沉,乔纳思,如果他吵不醒你,怎么办?”
莉莉回答了这个问题:“如果没有人理会加波,”她指出,“他就会吵得更大声,把我们通通吵醒。”
爸爸笑了起来:“你说得没错,莉莉小宝贝。好吧,乔纳思,今天晚上我们就先试试看吧。我不当班,也让妈妈好好睡一觉。”
上半夜加波睡得很沉。乔纳思躺在chuáng上睡不着,不时撑起一只手臂,俯看小chuáng上的加波。小宝宝趴着睡,手臂放松地放在头侧,双眼闭上,呼吸平顺、规律。最后乔纳思也睡着了。
接近午夜的时候,加波翻来覆去的声音把乔纳思吵醒了。小宝宝在被单下扭来扭去,两只手臂猛挥,开始呜呜咽咽哭起来了。
乔纳思起身走过去,轻轻拍打加波的背。有时候,这样就可以哄他再睡。但是这会儿他依然烦躁地扭着身子。
乔纳思继续有节奏地拍打着,同时想起传授人不久前转移给他的快乐航行记忆:天色清朗、微风拂面,他驾着白色帆船,倘佯在清澈碧绿的湖面上,乘着清风徐徐而行。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转移记忆,但是突然间,记忆的影像逐渐黯淡。原来透过他的手,记忆已传给了小宝宝。加波渐渐安静下来了。乔纳思大吃一惊,赶紧运用意志力把残存的记忆拉回来。他将手从小宝宝的背上移开,静静地伫立在小chuáng边。
他再次回想脑海里的航行记忆。意象还在,但是天空没那么蓝了,船行的速度变慢了,湖水也变得朦朦胧胧,好像罩了一层雾。他沉浸在回忆中好一会儿,最后躺回自己的chuáng上,不再想它。
黎明将近时,小宝宝又哭了。乔纳思走过去,毫不迟疑地将手贴在加波背上,将剩下的湖上时光释放出来。加波再度睡着了。
乔纳思躺下来沉思。不再拥有航行的记忆,让他有些怅然若失。他知道自己可以再向传授人要求,也许是在大海上乘风破làng,因为他拥有大海的记忆,知道大海是怎样的景致。他也知道海上有船只,只是尚未获得相关的影像。
他不知道要不要跟传授人坦白他把一段记忆转移出去了。他自己还没有资格当传授人;加波也没有被遴选为记忆传承人。
他很惊奇自己拥有这样的能力,他决定不告诉任何人。
第十五章 战争的痛苦
乔纳思一进人安尼斯,就知道这一天他又要先离开了。
传授人僵直地坐在椅子上,脸埋在手里。
“传授人,我明天再来。”说完后,他又迟疑地说,“说不定我可以帮上一点忙。”
传授人抬头看他,一张脸早已扭曲变形:“求求你,”他喘着气说,“帮我分担一些痛苦。”
乔纳思赶紧扶他坐到chuáng边的椅子上,然后迅速脱掉自己的上衣,趴下来。
“把手放到我身上。”他明白传授人现在痛苦不堪,可能需要人提醒。
手贴上了,痛苦也跟着源源而来。乔纳思打起jīng神,进入传授人痛苦的记忆中。
他来到一个混乱、嘈杂、空气中飘着阵阵恶臭的地方,天空微露曦光,正是黎明时分,四周弥漫着浓浓的huáng褐色烟雾。放眼望去,到处躺着人,呻吟声此起彼落。突然一匹惊慌失措的马,拖着破裂的马鞍,在人堆中乱蹿,不时仰起头,凄厉地嘶叫。最后它绊了一跤,跌倒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
乔纳思听见身边有个gān涩、沙哑的声音在说:“水……”
他循声望去,看到一个半闭着眼睛、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儿,脸上和枯涩的金发上到处是泥巴。他瘫软在地上,灰色的制服因为被鲜血浸透而闪闪发亮。
屠杀的色彩竟是如此怪异的鲜明:粗糙、蒙灰的布料上,沾满艳红色的血液,衬得男孩儿金发上掺杂的青草,越发鲜绿。
男孩儿看着他,再次恳求:“水。”他一说话就呕出一股鲜血,浸湿了胸膛上的粗布衣和袖口。
乔纳思的一只手也痛得动弹不得,他从撕裂的袖子上,看见手臂已经皮开肉绽、骨头碎裂。他挪动另一只手,慢慢在身边摸索,终于摸到水壶,正想打开壶盖,阵阵疼痛又传来,他不得不停下来,等到疼痛减缓,再慢慢地旋转盖子。
盖子终于打开了,他伸出手臂,一点一点、缓缓地越过那浸染着鲜血的土壤,送到男孩儿嘴边。水滴入男孩儿发出乞求的嘴里,也流过他污秽的下巴。
男孩儿叹了一口气,头部后仰,下巴松松的往下垂,好像被什么东西吓了一跳。一抹yīn沉的空dòng慢慢蒙上他的双眼,随后他就完全没了声息。
四周嘈杂依旧:受伤的人不断哀号,有的想喝水,有的哭喊母亲,有的哀求死亡,倒地不起的马儿抬起头,尖声嘶鸣,虚弱地朝空中扬蹄。
远方传来阵阵pào轰声。乔纳思躺在地上,被一阵阵的痛苦淹没。这个时刻,他只能听任人们和动物一个个死亡,体认战争残忍的内涵。
他再也受不了这磨人的痛楚,他宁可一死一了百了。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chuáng上。
传授人转过头去,好像不忍心看见自己加在乔纳思身上的痛苦:“原谅我,乔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