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我正是要这样的碧玉。”
马làng当说:“正因为这样,我才打听到我们银行里一位姓huáng的小职员和这女子家的爸爸妈妈是朋友,是他介绍这个女子进我们商业学校的。我托这个姓huáng的从中说合,不再分配她到我们的银行或公司去当小会计,请她到总经理府上来当家庭教师。这样一来……”
“哦,我明白了,好,好,好,就先来当家庭教师吧。”总经理是何等样聪明的人物,下面的文章难道还要马làng当来做吗?他问:“这个女子的情况怎样?多大岁数?”他对女人的岁数是特别关心的。
“这些我都从姓huáng的那里打听好了。这女子叫张小倩,今年才十七岁,嫩得很。她的爸爸是一个从上海转到四川来的老工人,妈妈是个小学教员,住在远隔二百里外的小县城里。还听姓huáng的说,这个小学教员的老家也在上海,抗战初期逃到四川,无亲无故,又找不到职业,日子难过得很,才由姓huáng的职员介绍和一个姓张的老工人结了婚,她只有一个小女子,也带到姓张的工人家里,这个小女子就是张小倩。她妈妈后来找到一个小学教员的位置,才算勉qiáng过得日子。她妈妈答应张小倩来府上当家庭教师,也是想将来胜利了,能够靠着总经理的福气,搭个便船回上海老家的意思。”
娶妾记(7)
“哦,是同乡,这好说。这女子现在哪里?”
“在会客室里已经等了两个钟头了。”马làng当说。
“快请进来吧。”
张小倩被引进来,到了总经理的起居室。总经理一看,正是那天在商业学校毕业典礼上看到的那一位。不过现在更看得真切,也就是看出比他想得还要漂亮一些。穿着淡雅,举止娴静。绝无一点总经理惯常往来的那些名流女士那种妖娆*、花枝招展的气味。她没有什么打扮,连一点脂粉的气味也闻不到。哦,这真是嫩鲜鲜一盘素菜。总经理当时就有这样的感觉。马làng当介绍给总经理:“这位就是请来的家庭教师张小倩女士。这位就是王聚财总经理。”
“好,好,请坐,请坐。”王经理那双说不出来是什么味道的眼睛就像两把刀子,张小倩实在不敢抬头直看,只是点头微笑一下,便半低着头了。
使张小倩惊异的是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豪华的公馆和富丽堂皇的客房。那些摆设,许多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叫不出名字来。她不敢去碰一下,说不定有个什么奇巧的机关。满墙上挂着这个大画家、那个大写家送的字画,多得几乎是用来糊墙壁的,而不是用来供人欣赏的了。更奇怪的是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胖得这么奇怪的人。脸上的肉过剩得没有地方堆,只好放到下巴下面去,那个地方早已不是一般人的下巴了。眼睛也被肉挤得只剩下两条弯曲的缝了。那眼珠子几乎看不出来。最可笑的是颈项根本看不出来,只有三条肥厚的肉棱子,一看就很容易使人想起那出槽待宰的肥猪的颈项,至于那肚子,膨胀得像一个打气打得过足的大气球。上面覆盖着的衣服也好像经常处于崩裂的边缘,总叫人担心,别要有个什么有棱有角的东西去砸一下,否则就会“砰”的一声发生骇人的大爆炸。所以总经理很习惯用双手保护着自己的肚子。看起来总经理不算很矮的人,但那手和脚的长度却总觉得和躯体长度比例不当,以至于像大有退化得没有的可能。那样一来,就会是一个裹着绸缎的大气球上放一个画着鼻子、眼睛和嘴巴的大皮球的怪物了。的确的,只有在中国,只有在“前方吃紧,后方紧吃”的重庆,只有在投机成风、一夜之间就可以变成百万富翁的市场里,才能产生出这样的怪物来。只有一点使张小倩略有一点好感的,那就是听到总经理道地的上海话,和她妈妈说的一模一样,听起来总还有几分亲切感。
张小倩来总经理府上当家庭教师的条件是不必讲的。只是催她马上搬到府上的专用书房来住就是了。她教的对象是总经理的一个小小姐,今年还不满六岁,不够入小学的年龄,那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娃娃。与其说她是来当家庭教师的,还不如说是来当保姆的更为恰当一些。她每天的工作其实不过是陪着娃娃玩耍罢了。教她认几个字吧,这几个字似乎和这位娇小姐生就有排他力似的,随教随忘,几乎每天都得从小学课本的第一页第一个字从头教起。
可怪,王总经理天天在外边忙得不可开jiāo,却对自己的小小姐的学习十分关心,回来以后,总不忘记到书房来向张小倩了解孩子学习的情况,并且一本正经地教训自己的孩子。哪怕在外边这个宴会、那个舞会里早已吃得酒足饭饱了,回公馆以后还总要叫办一点可口的小吃,叫小小姐请她的老师一块儿来吃。于是就随便摆起家常来。总经理有时还喜欢说一点像加佐料一样的不伤大雅的笑话,这种笑话在jiāo际场合的酒席上随时可以听到。有时总经理甚至还会对政府不积极抗日、收复失地,以及小老百姓的痛苦生活,表示有分寸的愤慨和一定程度的同情。忽然还对于教育事业、慈善事业也表现出应有的热心和慷慨。在张小倩面前,凡有人来求他帮助的,他为了表现出扶弱济困的义侠风度,从不吝惜。慢慢地在张小倩单纯的心里建筑起一个“有良心”的资本家的形象来,一个忠厚、正派而勤奋的长者。至于说到将来有朝一日抗战胜利了,他答应带张小倩他们回上海,并且给他们一家安排比较好的工作,更是一口咬住,“笃定”的了。
娶妾记(8)
张小倩在公馆里待了一段时间,她感觉比初来的时候自在和随便得多了。对总经理来书房走动也不那么拘束了。又过了一些日子,有一回,张小倩有事找总经理,她喊:“总经理……”
“你以后就不要这样叫我了。”总经理很恳切地说,“你我既是小同乡,又同在异乡为异客,你在这里无亲无故,你就叫我作伯伯,叫我一声王伯伯吧。照说我的年纪,给你当爸爸也是够格的。我倒真有意收你当我的gān女儿哩。”
由于马làng当以及公馆的管事,特别是大太太的努力,张小倩和总经理的关系,从雇佣的家庭教师发展到伯伯和侄女的关系,再进一步又发展到gān爸爸和gān女儿的关系,并没有经历一个很长的过程。公馆里由马làng当带头,叫她大小姐,很快也叫开了。既然是gān爸爸,自然就随便得多了。而且gān爸爸十分喜欢这个gān女儿,不要说吃的穿的,连总经理的公司从仰光、香港进口的什么稀奇洋玩意儿,也总不忘记捡些出来送给gān女儿。弄得gān女儿都有几分不好意思了。gān爸爸却一口说:“我没有别的gān女儿,就认了你这一个gān女儿,不疼你,我疼谁去?”gān女儿也就不好拒绝了。
张小倩曾经回到乡下她自己的家里去,把这件事告诉了爸爸和妈妈。妈妈听了,觉得女儿命苦,一直没有过一天好日子,现在总算找到一个好饭碗,而且将来可以借光早回上海,也就没有什么说的。左邻右舍的人听了,都来道喜,找了这样的金山银山当了靠山,以后好日子长着哩。偏偏是那个当工人的死老头子听了,却不以为然。“哼,为富不仁,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老板是好东西,哪一个不是恨不得把我们工人熬gān了,再从骨头里榨出二两油来?我就不信这个大资本家忽然发了善心!”左邻右舍那些多嘴婆娘听了,就背地骂他,“生就的穷骨头,扶不上墙的癞皮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