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步,也只好这样。但是爸爸不准女儿拿任何礼物回家里来,也不准妈妈到公馆去看望女儿,说:“你要去跨那家公馆的门槛,我打断你的贱腿!我们穷要穷得有志气,一颗汗一分钱。施舍的一文不要。”
张小倩回公馆,自然不敢把她的爸爸说的这些话对gān爸爸讲。gān爸却偏偏对她愈来愈亲热,送的东西更多了。她只好把这些东西一件不动,放在公馆里。
八月中秋节来了。总经理不知道凭什么神通,大概是孔二小姐的法力无边,居然能够从上海运来阳澄湖的大螃蟹。他们一家人吃清蒸螃蟹喝团圆酒,十分欢快。张小倩是从来不会喝酒的,gān爸gān妈再三劝她喝一点,她才勉qiáng喝了两盅甜葡萄酒。这种高级葡萄酒又香又甜,本来不怎么醉人的,但是张小倩喝了,过不多一会儿,却感觉天旋地转起来,支持不住了。gān妈心疼她,亲自扶她到内房去休息去。
下半夜张小倩才醒过来。她忽然发现她的身边睡着她的胖gān爸,醉醺醺的。昨晚上张小倩喝的什么酒,上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用不着我来描写了。据说美国的科学十分发达,专门为老爷们办事方便,发明了一种迷魂酒,喝了就四肢无力,再也休想动弹。
张小倩动弹一下,大为吃惊。她明白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了。两三个月工夫,在她那单纯的心灵上建造起来的好心和善良的gān爸爸的形象,一下全轰垮了。禽shòu!真正的禽shòu!她想叫,却叫不出声;她想狠狠打gān爸的耳光,手却举不起来;她想挣扎下chuáng,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相反的,gān爸那个血盆似的大嘴巴向她亲过来,并且又搂住她,按住了她。她动弹不得,只有眼泪还算听她的指挥,像泉水一般涌了出来。天呀,这世界真有惩治恶人的五雷吗?你为什么也是向着有钱人,一声不响呢?
娶妾记(9)
事情就这么做定了,张小倩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只有隐忍着暗地哭泣。她当然不敢告诉她的妈妈爸爸,爸爸会打死她,妈妈也会气死。世界上哪里还有路。这时,那大太太来向她赔礼道歉来了:“gān爸昨晚上也是多喝了酒,糊里糊涂,不知道睡在我的chuáng上的是他的gān女儿,做成大错了!”张小倩恨透了,你这个无耻的女人,做好的圈套,你就是帮凶!她想狠狠掴她一个耳巴子。马làng当这时进来了,嘻皮笑脸地向她道喜来了。
张小倩痛骂这个浑蛋,马làng当却一点也不生气,劝她说:“生米已经煮成熟饭。顺着点吧,总经理特别喜欢你,总不会亏待你的。你要不gān,我们亲眼见你从总经理卧房里出来的,我们给你嚷出去,看你的脸往哪里放。”
一个才十七岁的孤苦无告的弱女子,在这种场合怎么办呢?你们说,怎么办呢?嗯,告状去,到哪里去告?这种事在官场里是家常便饭,谁来理会?回家向爸爸妈妈诉苦去?她哪有这个脸呢?死,这是最方便的出路,可是在公馆里,众目睽睽之下,也不那么容易。而且公馆里来对她好说歹说的说客又是如此之多。gān爸爸又在她面前表示那么虔诚的忏悔,对她又是更加体贴,他提出来的建议又是那么切实可行。她就像一个已经陷入泥塘的人,无力自拔,自bào自弃,越陷越深了,从此和胖gān爸做了露水夫妻。而总经理两三个月的惨淡经营,终于达到了目的。对于这样一块碧玉,是特别满意的。
但是严重的事发生了,两个月之后,张小倩不仅易瞌睡,而且嗜酸。大家都看出是怎么一回事,她自己却没有这个经验,直到肚子大了起来,她才惊慌起来。这么不明不白的总不是个事。不待她向gān爸爸提出来,gān爸爸却早已做了安排。派马làng当到她家里对她爸爸妈妈说亲去了。当然,据马làng当说,一切错误都在于张小倩没有家教,看上了总经理有钱,勾引了总经理。不仅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几乎瓜熟蒂落,要生小少爷了。马làng当提出了总经理看得起她,不把她当做“小星”,硬是名媒正娶,chuīchuī打打拜堂,娶为四姨太太。
爸爸一听,就气得七窍生烟,当场宣称,再不认张小倩是他家的人了。而且威胁她的妈妈,再要认她当女儿,连她也赶出门去。工人家里哪里容得这样的嫌贫爱富的女儿!妈妈听了十分伤心,不肯相信,要去问个究竟,可是爸爸提出有力的证明:果真是资本家欺侮她,她为什么不上吊寻死?还有脸活下来,还去给资本家生孩子、传宗接代?
于是马làng当的任务完成得很顺利,张小倩便做定了总经理的四姨太太。
时间过得快,一九四五年八月的一天夜晚,忽然满街噼噼啪啪地放起鞭pào来,说是“胜利了”!这真像买国家发行的“胜利彩票”一样,我们忽然中了头彩,从天外飞来了一个“胜利”。
总经理还得了意外一个胜利,四姨太太张小倩正是这时候给他生了一个取名叫“胜利”的小少爷。总经理每天在外奔走,也正是为了要带着两个“胜利”回到上海去。孔二小姐已经给他布置了,要他作为经济接收大员到上海去接收,把孔家店的势力迅速伸展到上海、南京去。
张小倩暗地里通知她的妈妈到重庆来一趟,研究怎么回上海的事。她妈妈瞒着老工人,到重庆王家大公馆来,见到了女儿,真有说不出的高兴。女儿也是这样,连声喊着:“妈妈,妈妈,我到底见到您了。”
娶妾记(10)
母女两人正在说话,总经理忽然回来了,闯到张小倩的房里来,张小倩就给他们两个介绍。两个人对看了一下,却忘记了互相说几句问好的话,都奇怪地沉默了。忽然,妈妈开口了:“你?……”
总经理笑了一下,很客气地用道地的兰青官话说话,尽量避开上海口音:“丈母娘,您好。”接着说:“你们谈吧,我还有事。”便起身走出去了。
妈妈忽然觉得天旋地转,把头靠在女儿的肩上,低声地自言自语:“难道他……”
“妈妈,你怎么啦?感觉不舒服吗?”女儿扶住妈妈。
妈妈脸色煞白,几乎站不住了,口里念着:“难道是他……他。”
“你说什么呀?”女儿扶定妈妈,想赶快去找药来。
“不,小倩,我没有什么不舒服。我只是想问你,他就是王总经理吗?”妈妈勉qiáng抬起头来。
女儿点一下头。
“他的名字真是叫王聚财吗?”
女儿又点一下头。
“他真的是上海人吗?”
女儿再点一下头,但有点莫名其妙:“妈妈?……”
“王康才,王康才。”妈妈几乎无声地自言自语。忽然打起jīng神问:“他过去没有告诉过你,他还有别的名字吗?”
女儿摇一摇头:“妈妈,你问这个gān什么?”
“没有什么。”妈妈抬起了头,望着墙上总经理和张小倩二人的合影出神,忽然低声地叫:“天呀,难道真是他吗?”她站起来,把那张照片取下来,左看右看。眼泪忽然簌簌地流了下来。她用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在念:“王康才,王康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