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_[日]太宰治【完结】(12)

2019-03-10  作者|标签:[日]太宰治

  活活烧死的感觉。即便痛苦,也不能喊出一言半语。古来,未曾有过。自从有了这世界以来,史无前例。如此无底地狱的情景马虎不得。

  思想?谎言。主义?谎言。理想?谎言。秩序?谎言。诚实?真理?纯粹?都是谎言。牛岛之藤(3),号称树龄千年,熊野之藤(4),号称数百年,其花穗,前者最长九尺,后者据闻五尺余,仅其花穗,令人鼓舞。

  彼亦人之子,他活着。

  论理,毕竟是对论理的爱。不是对活着人的爱。

  金钱和女人。论理怯怯而退去。

  历史、哲学、教育、宗教、法律、政治、经济、社会,较之这些学问,一个处女的微笑更为可贵。此乃浮士德博士勇敢的实证。

  所谓学问,只是虚荣的别名。人,努力不使自己成为人。

  我向歌德起誓,任何jīng巧的诗文均可作出。全篇结构无误,适度的滑稽,令读者酸目的悲哀。或者严肃,所谓正襟危坐,面对完美的小说琅琅阅读之,犹如银幕的解说词,实在难为情,此种小说做得出来吗?如此的杰作意识实在卑琐。正襟危坐读小说,乃狂人所为。若此,则必须穿礼服大褂方可为也。好的作品并非装腔作势而写成。我只是想看到朋友发自内心的欢乐的笑脸,将一篇小说故意写得很糟,摔个屁股墩儿抱头鼠窜。啊,当时朋友的脸上简直乐开了花!

  作文不成,做人不成之风情,chuīchuī玩具喇叭给人听听,此乃日本头号傻瓜。你尚好,但愿你健康常在,此种爱情究竟是什么?

  朋友,扬扬自得地讲述:那就是那家伙的恶癖,很可惜啊!全然不懂被爱的滋味。

  有无并非属于不良的人物呢?

  无味的发想。

  想有钱。

  否则,

  就睡着了死去。

  药店有近于千元的欠债。今天悄悄将当铺老板带到家里,走进我的卧室。问他这屋里有无值钱的物件可供典当,有就拿走,我急需用钱。老板约略环顾一下屋内,说:“算了吧,又不是你的家具。”我故意逞qiáng地说:“那好,就把我过去用零钱买的东西拿去吧。”说罢收集了一些破烂货,可是一件可典当的也没有。

  首先是一只胳膊的石膏像。这是维纳斯的右臂。大丽花似的右臂,雪白的右臂。只放在一个台座上。但仔细观看,这维纳斯在男人的眼里则是全luǒ,她惊讶之余含羞旋转,luǒ体蓦地变成薄红色,扭动着灼热的身子。这种手势遂将维纳斯气绝般的luǒ体的羞涩,依靠着指尖无指纹、手掌无青筋的纯白娇嫩之右手,那种哀伤之情看了使人满心惆怅。然而,这到底是一件非实用的破烂。老板只付了五十文钱。

  其他,巴黎近郊的大地图、直径近一尺的赛璐珞陀螺、写出细丝般小字的特制笔尖的,无一不是作为古董搜购而来,可老板笑着打算告辞。“等等!”我留住他,结果让老板背走一大包书,收他五元。我书架上的书大都是袖珍本,而且都是从旧书店买来,估价自然便宜。

  想解决千元的借款,结果只得了五元。我于这世界的实力大致如此。这可不是笑话。

  颓废?但不这样就无法活下去。比起拿这类事非难我的人,那些当面骂我该死的人更可贵,gān净利索。但很少有人骂我该死。你们这些吝啬鬼,用心叵测的伪善家!正义?所谓阶级斗争的本质不在于此。人道?简直是笑话。我很清楚,为了自己的幸福,必须打倒对手,杀死他,宣告他:“快去死吧!”否则能是什么?这一点别装糊涂了。

  但是,我们的阶级当中,没有一个像样的人,尽是一些白痴、幽灵、守财奴、疯狗、牛皮大王以及站在云里撒尿的人。

  只要有人对我说声“死吧!”就已经满足了。

  战争,日本的战争,简直是自取灭亡。

  我不愿卷进自取灭亡之中而死,我只想一个人单独而死。

  人在撒谎时必定装出假正经,请看最近那些领袖们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呸!

  不愿受到尊重的人,我想与之jiāo游。

  不过,这样的好人不愿同我jiāo游。

  我如果装作早熟,人们就会宣扬我早熟,我装作懒汉,人们就传说我懒汉。我装作不会做小说,人们就会说我不会做小说。我装作撒谎,人们就说我爱撒谎。我装作富豪,人们就以为我是富豪。我装作冷淡,人们就说我是个冷淡的家伙。但是,当我真的在受苦,不由发出呻吟的时候,人们就说我假装痛苦。

  总是格格不入。

  结果,除了自杀,还能有什么作为呢?

  如此痛苦,只有自杀才可了结。想到这里,我放声大哭。

  chūn天的早晨,朝阳照耀在开着两三朵梅花的枝头上,据说这根树枝上有个叫海德尔堡的青年学生吊死了。

  “妈妈,请斥骂我吧!”

  “怎么骂呢?”

  “就骂:胆小鬼!”

  “是吗?胆小鬼……已经可以了吗?”

  母亲是无与伦比的好人,想到母亲就想哭。为了向母亲忏悔,就只有死。

  请原谅我吧。如今,就请原谅我一次吧。

  年年岁岁啊,

  盲目的小鹤长大了,

  肥嘟嘟的,好可爱呢。(元旦试笔)

  吗啡、阿托罗莫尔、纳尔科蓬、潘得本、巴比纳尔、盘欧品、阿托品。(5)

  Pride(6)是什么?何谓pride?

  人呀,不,男人不以为(我很优秀)(我有好多优点),就不能生存下去吗?

  厌恶他人,又为他人所厌恶。

  互相斗智。

  严肃=迂执

  总之,人活着,肯定要耍弄骗人的手段。

  一封要求借钱的来信。

  “请回信,

  请一定回信。

  而且,一定是好消息。

  我设想着好多屈rǔ,一个人呻吟起来。

  这不是做戏,绝对不是。

  拜托了。

  我将羞愧致死。

  这不是夸张。

  每天每天,我都在盼你回信,不分昼夜,一个劲儿颤抖。

  不要让我吃沙子。

  墙那边传来窃笑声,夜深了,我在chuáng上辗转反侧。

  不要让我受侮rǔ了。

  姐姐!”

  读到这里,我合上那本《葫芦花日志》,放回书箱,然后走到窗边,打开窗户,俯瞰着雨雾迷蒙的庭院,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自那之后六年了,当时直治的麻药中毒事件是我离婚的一个原因。不,不能这么说,我的离婚,即使没有直治麻药中毒这件事,也会借助别的因素而发生。我觉得这是我生命中早晚注定要发生的事情。直治无力偿还药店的债务,经常缠着我要钱。那时,我刚嫁到山木家,手里没有多少可以任意支配的钱财。再说,利用婆家的金钱周济娘家的弟弟花销,这种做法也一般为人所不齿。因此,我便和陪我过门而来的伴娘阿关商量,变卖了我的手镯、项链和礼裙。弟弟寄信来要钱,他在信中写道:

  现在深感苦恼和羞愧,实在没脸见姐姐,也没有勇气打电话。钱可以托付阿关直接送到小说家上原二郎先生那里去,姐姐也许知道他的名字吧,他住在京桥某街某条的茅野公寓。上原先生名声不太好,社会上都以为他品行堕落,其实他绝不是那种人,你只管放心好了。这样一来,上原先生就会立即打电话通知我的,请一定照我的话办理。我这次中毒,不能让妈妈知道,趁着妈妈不知道的时候,千方百计将毒瘾戒掉。这回得到姐姐的这笔钱,就能全部还清药店的欠款,然后去盐原别墅,恢复健康之后再回来。这是真的。药店的账一旦还清,我将当机立断同麻药绝缘,我对神发誓,请相信我吧。一定要瞒着妈妈,叫阿关直接jiāo给茅野公寓的上原先生,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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