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我不由叫了一声。
母亲好像坐在客厅一隅的桌子边看书。
“什么事?”
她有些不解地应道。
我一时迟疑起来,紧接着大声地说:
“玫瑰终于开花了。妈妈,您知道吗?我刚才看见了。终于开花啦!”
那是紧挨客厅廊缘的玫瑰,是和田舅舅过去从法国还是英国,一时记不起来了,总之是打很远的地方带来的,两三个月前,舅舅将玫瑰移栽到这座山庄来了。今天早晨,我明明看到好不容易开了一朵花,但我有意瞒着,装出刚刚发觉似的,大肆嚷嚷了一气。花朵呈现浓紫色,凛凛然高傲而又qiáng健。
“我知道了。”
母亲沉静地说。
“对于你来说,这种事儿显得特别重要啊。”
“也许是吧,您觉得可怜吗?”
“不,我只是说你有这份心思。你不是喜欢在厨房的火柴盒上贴着列那狐的画,或者制作小偶人手帕吗?况且,即便是院子里的玫瑰花,一听到你说起来,仿佛是在谈论一个大活人哩。”
“因为我没有孩子嘛。”
这话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就脱口而出了,说过了才大吃一惊,很觉难为情地揉弄着膝头上的毛衣。
——都二十九了呀!
说这话的人的声音,仿佛是令人麻苏苏的男低音,在电话里听得十分清晰。我一时羞愧难当,脸上热辣辣地像着了火。
母亲什么也没说,又开始看书了。母亲近来戴上了纱布口罩,也许是这个缘故,最近很少说话了。那口罩是听了直治的规劝戴上的。直治十天前,带着一副青huáng的面孔,从南方回来了。
没有任何预告,夏天的傍晚,他从后门走进院子。
“哇,好惨,这么一座没情趣的宅子,gān脆贴上‘来来轩,出售烧卖’的广告好了。”
这是我第一眼看到直治时,直治给我的见面礼。
在这之前的两三天,母亲患舌病一直躺着。舌尖儿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可是动一动就疼得受不了。吃饭时只能喝点儿稀粥。我提议去看医生,她只是摇头。
“要被人取笑的。”
母亲苦笑着说。我给她涂了紫药水,一点儿也不见效,我真有些焦躁不安了。
这当儿,直治复员回家了。
直治坐在母亲的枕头边,“我回来了。”他说着鞠了个躬,随即又站起来,在小小的宅子里各处巡视了一圈儿。我跟在他的后头问道:
“怎么样?母亲有变化吗?”
“变了,变了,憔悴多了,不如早点儿死了好。在这世上,像妈妈这号人,是很难生活的。太可怜了,叫人不忍看下去。”
“我呢?”
“变庸俗了,看样子,像是有两三个男人了。有酒吗?今晚上要喝一气啊。”
我去村中唯一一家旅馆,对老板娘阿笑说,弟弟复员回家来了,请卖些酒给我。可阿笑说,酒刚刚不巧卖光了。回家后给直治一说,直治带着一副像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般的表情。
“嗨,真不会办事儿。”他向我打听了旅馆的地址,换上庭院里的木屐,一溜烟跑去了。一旦出去,等了半天都不回来。我做了直治爱吃的烤苹果和蒸jī蛋等菜肴,把餐厅的电灯换上更亮堂的灯泡,一直等他归来。这时,阿笑在后门口闪了一下面孔。
“喂,喂,可以吗?他在喝烧酒呢。”
她那鲤鱼般的圆眼睁得更大了,像遇见什么大事似的压低了嗓门。
“你说烧酒,是那种甲醇吗?”
“不是,不是甲醇。”
“喝了不会生病吧?”
“是的,不过……”
“那就让他喝吧。”
阿笑像咽了口唾沫,点点头回去了。
我走到母亲身旁,对她说:
“在阿笑店里喝酒呢。”
母亲听罢,微微撇撇嘴笑了。
“是吗,也许鸦片戒掉了。你呀,快些吃饭吧。今天晚上,我们娘仨就睡在这间房子里,把直治的被褥铺在中间。”
我心里直想哭。
深夜,直治步子踏得山响回来了。我们一起睡在客厅里,三个人共支一顶蚊帐。
“讲讲南方的故事,给妈妈听听?”
我睡下说。
“没意思,没意思。我全忘了。到了日本乘上火车,看到车窗外的水田实在漂亮。就是这些。熄灯吧,我睡不着啊。”
我关上电灯。夏夜的月光像洪水涨满了蚊帐。
翌日早晨,直治趴在被窝里,一面吸烟一面眺望远方的海面。
“妈妈舌头疼吗?”
从他的口气里似乎感觉到,这时候他才想起母亲的病情。
母亲只是幽幽地笑着。
“这种病,肯定是心理原因。您夜间张着嘴睡觉吧?太不像话啦。戴上口罩吧,将利凡诺药水浸过的纱布裹在口罩里。”
我听罢“噗嗤”笑了。
“这是哪家的疗法呀?”
“这叫美学疗法。”
“不过,妈妈肯定不愿意带口罩。”
不仅口罩,妈妈也非常讨厌眼罩、眼镜这些脸部上的附属品。
“哎,妈妈,您肯带口罩吗?”我问。
“我戴。”
母亲认真地低声回答。我心中一振,直治的话她似乎是绝对相信的。
我吃罢早饭,按照刚才直治所说的,在纱布里浸上利凡诺杀菌药,做成口罩,拿到母亲身旁。母亲默默接过去,照旧躺在被窝里,顺从地将口罩带儿挂在两边的耳朵上。那样子酷似一个小女孩儿,我心里一阵难过。
过午,直治说要去东京看望朋友和教过他文学的老师,换上西装,向母亲要了两千元钱,出发去东京了。自那之后快十天了,直治一直没有回家。母亲每天戴着口罩,盼着直治回来。
“利凡诺真是好药,一戴上这种口罩,舌头的疼痛就消失了。”
母亲笑着说。可是我却一个劲儿认为母亲在说谎,她虽说没事了,目前也起来了,但仍然没胃口,也很少言语,这些我都注意到了。直治在东京gān什么来着,他肯定和那位小说家上原先生一起漫游东京,陶醉于东京发狂的漩涡里吧?我越想越苦恼,才没头没脑地向母亲报知玫瑰开花的消息,又出乎意料地扯到自己没有孩子,越说越走嘴了,这才“啊”地一声站起身子。我心神不定,也不知该到哪里去,昏昏然登上楼梯,走进楼上的西式房间。
这里今后就成为直治的房间了。四五天前,我同母亲商量之后,请下边农家的中井前来帮忙,将直治的衣橱、书桌,还有塞满书籍、日记簿等杂物的五六只木箱子。总之,包括西片町老家直治房间的全部东西都搬到这里来了。等直治从东京回来之后,可以按照他的喜好将衣橱和书箱等放在适当的位置,目前暂时先堆在这里为好。房里一派散乱,连个下脚的空儿都没有。我若无其事地顺手从木箱里抽出一册直治的日记簿,瞥见封皮上标着:《葫芦花日志》,记满了以下事情,这是直治因麻药中毒而痛苦不堪那些日子的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