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刮起风来了。现在是午后三时,我这就去领取配给的一级酒(六合)。我把两只朗姆酒瓶装进袋子,这封信放在胸前的衣兜,再过十分钟光景,我就到下面的村子里去。这些酒不给弟弟,留给和子自己喝,每晚满满地喝上一杯。酒,不就是倒在杯子里喝的吗?
您不到这里来一趟吗?
M·C(这不是My Chekhof的缩写字母。我不爱慕作家,这是My Child(6)):
今天又下雨了。雨雾弥漫,眼睛看不清楚。我每天都不出门,等待您的回信,可是直到今天都没有您的消息。您究竟在想些什么呢?上封信提到那位艺术家的事,是否惹您不快?也许您以为我写那桩亲事,是想刺激您的竞争心是不是?其实那桩亲事早已告chuī了。刚才我和母亲谈及这件事还笑了一阵子。前不久,母亲说舌头疼,在直治的劝说下,使用美学疗法治好了舌病,现在身体稍好一些。
刚才我站在廊缘上,眺望着随风翻卷的雨雾,思索着您目前的心境。
“牛奶烧好了,快来呀。”母亲在餐厅里喊道,“天冷了,我特地烧得热了些。”
我们坐在餐厅里,一边喝着热气腾腾的牛奶,一边谈起先前那位大师的事。
“那位先生和我,怎么说都不合适吧?”
“是不合适。”母亲平静地回答。
“我是那样任性。我并不讨厌艺术家,而且,他看来收入很高,和他结婚,倒是挺好的。不过,还是不行。”
母亲笑了。
“我说和子啊,你可真是的。明明不行,可又跟人家谈得那么起劲,真不知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哎呀,您不知道多有趣呀,真想再跟他多聊些时候呢。我没有过分的举动吧?”
“不,你太黏缠人了,和子你太黏缠人啦。”
母亲今天兴致很高。
接着,她今天第一次注意到我高高绾起的发髻。
“梳高髻适合于头发稀少的人,你的高髻过于漂亮,真想再给你加上一顶小金冠。这个发型不好。”
“和子我太失望了。不过,母亲曾经说过,和子颈项白嫩、细腻,还是尽量不要盖住脖子为好。”
“这种事儿你还记得啊?”
“凡是表扬我的,再小的事儿我也一辈子不会忘记。能够记住还是令人挺开心的。”
“上回那位先生也夸奖你了?”
“是啊,因此才使我变得黏糊了。他说和我在一起,浑身就有了灵感,使他无法忍受。我虽说不讨厌艺术家,可像他那样摆出一副人格高尚的面孔,我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直治的老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我心中不由一振。
“不太清楚,反正这位直治的老师,似乎是个明码标价的坏人。”
“明码标价?”母亲闪现着快活的目光,嘴里嘀咕着,“这个词儿真妙,明码标价更安全,不是很好吗?脖子上挂着铃铛的小猫似乎更可爱。不带标签儿的坏人是可怕的。”
“可不是嘛。”
我真高兴,真高兴,身子仿佛变成一股轻烟被吸到天上去了。我的心情您能理解吗?我为何这般高兴?您要是不能理解……我可要揍您了。
真的,就请您到这里来一趟,好吗?我叫直治把您带来,这样有些不太自然,不合情理,您最好趁着自己酒兴,偷偷前来为好,或者由直治陪伴来这里也行。不过,我还是希望您尽量一个人,趁着直治去东京出差不在家的时候。因为直治在,他肯定会缠住您一起到阿笑那儿喝烧酒,要是那样就完了。我家世世代代都喜欢艺术家,光琳(7)这位画家过去一直住在我们京都的老家,在隔扇上绘制美丽的画面,所以,母亲也一定会欢迎您的来访的。到时候会把您安排在楼上的西式房间,记住,别忘了关灯。我则手持小小的蜡烛,从黑暗的楼梯上去,这样不行?太着急了点儿。
我喜欢坏人,也喜欢明码标价的坏人,而且我也想做个明码标价的坏人。我觉得,除此以外没有我的活路。您是日本头号明码标价的坏人,近来又听弟弟谈起,好多人骂您肮脏、卑劣,憎恨您,攻击您,于是我越来越喜欢您了。这是您个人的私事,我想您肯定有许多amie(8)吧,尽管这样,您会逐渐喜欢上我一个人的。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这么想。您同我生活在一起,每天都能痛痛快快地gān工作。小时候就时常有人对我说:“和你在一起就忘记了辛劳。”以往从来没有人嫌弃过我,大家都夸我是个好孩子。我想,您也决不会嫌弃我的。
等着见面就行了,现在也不必回信了。真的很想您呀。我去东京您家里相会,也许是最便捷的办法,可我母亲是半个病人,我是个寸步不离的护理师兼女用人,所以无法脱身。求您了,请到这儿来。让我看上一眼吧。至于其他,等见面就明白了。请来瞧瞧我口角两侧的暗纹吧,瞧瞧世纪性的悲伤的皱纹。我的容颜比起我的言语,更能明确地告诉您我心里的想法。
我在给您的第一封信里,告诉您我胸中升起一道彩虹,但那彩虹不像萤火或星光那般美丽、雅洁。假如是那种淡远的思绪,我也不至于这样痛苦,抑或渐渐地将您遗忘。我胸中的彩虹是火焰的桥梁,是烤炙五脏六腑的情思。一个麻药中毒者断药时苦苦哀求的心情,也不会像我这般痛不欲生。尽管我认为我没有错,我不是在走邪路,但有时会突然想到,莫非我gān了一件大傻事?心里十分难受。我老是反省自己是否疯了。然而,我也冷静地作过计划。请务必来这里一趟,您随时都可以来。我哪里也不去,一直等着您,请相信我。
再见上一面,到时您不愿意,可以明白地对我说。我胸中的火焰是您一手点燃,也请您一手灭掉吧,光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扑灭不了的。总之要见面,只要见面我就有救了。要是在《万叶集》(9)和《源氏物语》(10)时代,我的愿望丝毫不成问题。我要做您的爱妾,您的孩子的母亲。
假若有人嘲笑这封信,那么,他就等于嘲笑女人活下去的努力,嘲笑女人的生命。我受不了港湾内令人窒息的沉闷的空气,即使港湾外有bào风肆nüè,我也要扬帆出海。栖息不动的船帆一无例外地污秽不堪,嘲笑我的人们无疑都是栖息的船帆,他们终将一事无成。
难以对付的女人。不过,在这件事情上,最苦的还是我。在这个问题上,那些毫不觉得痛苦的旁观者,一边丑恶而下作地落帆不动,一面对这个问题加以批判,真是无聊极了。我不情愿有人随便说我有什么什么思想。我没有思想。我的行动从来都没有借助什么思想或什么哲学。
我知道,世上那些获得好评、受到尊敬的人们,都在撒谎,都在骗人。我不相信这个世界。只有。明码标价的坏人才是我的伙伴。我愿被钉在这副十字架上死去。就是受到万人的谴责,我也会回敬他们说:“你们这些没有明码标价的,才是最危险的坏人!”
您能理解我吗?
爱情是不讲理由的。我已经过多地讲了些道理。其实,只是照着弟弟的口气鹦鹉学舌罢了。我等着您的到来。再让我看您一眼吧,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