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来哗啦哗啦开门的声响。
“先生,我带来啦。”一个青年男人的声音喊道,“我们公司经理很不好说话,我要两万,黏缠老半天,才给一万。”
“是支票吗?”上原先生沙哑着嗓子问。
“不是,是现金,对不起。”
“好,也可以,我开张收据吧。”
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其间,全场gān杯的歌声一直没有停止。
“直君呢?”
老板娘一本正经地询问千惠,我一下子蒙了。
“不知道,我又不是直君的看守。”千惠慌了神,无可奈何地涨红了脸。
“这阵子,是不是同上原先生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呢?他们总是在一起的呀。”老板娘平静地说。
“您是说他很爱跳舞,说不定爱上舞女了吧?”
“直君这个人,又酗酒,又玩女人,真是难办呀!”
“还不是上原先生给调教的?”
“不过,直君这个人本质不好。那种破落户的公子哥儿……”
“这个,”我微笑着插话。我想,要是默默不语反而对他们俩有失礼仪,“我是直治的姐姐。”
老板娘吃了一惊,又仔细瞧了瞧我。
“怪不得脸长得很像,刚才站在土间的暗处,我一看吓一跳,还当是直君呢。”
“是吗?”老板娘改变了口气,“这么个腌臜的地方,真是难为您啦。这么说,您和上原先生很早就认识?”
“嗯,六年前见过面……”我一时说不出话,眼泪就要流下来了。
“让您久等了。”女佣端来一碗乌冬面。
“吃吧,趁热。”老板娘劝道。
“不客气了。”
我的脸沉浸在乌冬面的热气里,刺溜刺溜吃起来。眼下,我尝到了一生中最最悲惨的滋味儿。
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上原先生低低地哼着这个曲子,走进我们的房间,咕咚一声盘腿坐在我的身旁,默默地jiāo给老板娘一只大信封。
“就这么一点儿?剩下的可不许赖账啊!”
老板娘对信封里装的东西瞅都不瞅一眼,一把塞进长火盆的抽斗,笑嘻嘻地说。
“会给的。其余的,等明年再说。”
“您真是的。”
一万元,有了这一万元,能买多少电灯泡啊!这些钱足够我生活一年的。
啊,这些人也许在gān着错事,但是他们就和我的恋爱一样,不如此就难以生存下去。人,既然来到这个世界,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生存下去。既然如此,这些人努力活着的形象未必可憎。活下去,活下去。啊,这是一桩多么痛苦挣扎的大事业啊!
“总之,”隔壁的男子说,“今后,要想在东京生活,假如不点头哈腰做些极为轻薄的应酬是不行的。对于如今的我们来说,要求什么敦厚、诚实之类的美德,那就等于扯吊死鬼的脚。敦厚?诚实?呸!那样是活不下去的,不是吗?要想不低三下四地活着,只有三条道好走,一是归农,一是自杀,还有一个是靠女人。”
“对于哪个都不愿gān的可怜虫来说,最后唯一的手段——”另外的人接上话茬儿,“就是围在上原二郎先生身边,喝它个一醉方休。”
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
“还没有住的地方吧?”上原先生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声说。
“我?”
我意识到自己心中的毒蛇扬起镰刀形的脖子。敌意,一种近乎敌意的感情,使我死死守护着自己的身体。
“能同大伙儿挤在一起睡吗?天气很冷啊。”
上原看到我动怒,依旧浑然不觉地问。
“不行吧?”老板娘插嘴道。“这样太可怜啦。”
上原先生咂了咂舌头,说:
“要是这样,gān脆别来这里为好。”
我沉默了。我立即从这个人的话音里觉察出他确实读了我的那些信,而且比任何人都更爱我。
“实在没办法,那就只好请福井家帮帮忙,住到她那里了。千惠小姐,你陪她去吧。不行,都是女的,路上太危险。大婶儿,难为你啦,请把木屐放到后门口,我送她去。”
外面已经是深夜,稍微刹风了。满天星斗灿烂。我们肩膀挨着肩膀边走边聊。
“我呀,可以跟大伙儿挤着睡,怎么都行。”
“唔。”上原先生随便应了一声。
“您想只跟我待在一块儿,对吧?”我说着笑了。
“所以嘛,我才不愿意啊。”上原先生撇撇嘴苦笑了。我浑身感到我正被他热烈地爱着。
“您真会喝酒,每天晚上都这样吗?”
“是的,每天一大早就喝。”
“酒很好喝吗?”
“不好喝。”
听到上原先生这么一说,我不由感到恶心起来。
“工作呢?”
“不行,写什么都感到无聊,只有满心的悲哀。生命的huáng昏,艺术的huáng昏,人类的huáng昏。这些也一概令人讨厌。”
“郁特里罗(2)。”
我无意识冒出了一句。
“哦,郁特里罗,似乎还活着。酒鬼,僵尸。最近十年间的画作俗不可耐,全都不像样子。”
“不光是郁特里罗吧?其他的名人大家全都……”
“是的,凋落了,就连新芽也都凋落了。严霜,frost(3),不时布满整个世界。”
上原先生轻轻抱住我的双肩,我的身子好似裹在他双层和服的袖筒之中。但我没有拒绝,反而紧紧依偎着他,慢慢迈动着脚步。
路边树枝纵横。没有一片叶子的尖细的枝条,锐利地刺向天空。
“树枝,真好看呀。”我不由自言自语道。
“唔,花朵和黝黑的枝条很和谐。”他略显láng狈地回答。
“不,我倒喜欢这样的树枝,没有叶子,没有鲜花,没有长芽,什么也没有。尽管这样,还是顽qiáng地活着。它和枯枝不一样。”
“大自然,该是不会凋零的。”
他说到这里,接连不断地打起喷嚏来。
“您感冒了吧?”
“不,不,没有。说实话,这是我的奇癖。喝酒喝到极致立即就会大打喷嚏。这是醉与不醉的晴雨表。”
“恋爱呢?”
“哎?”
“都有谁啦?谁是使您达到极致的人呢?”
“什么呀,别在嘲弄我了。女人,都一样。实在难于对付啊。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实际上,有了一个,不,是半个。”
“我的信,都看了吗?”
“看了。”
“怎么不回我?”
“我讨厌贵族。他们都有一副令人作呕的傲慢的面孔。你的弟弟直君,虽说有着贵族男士的豁达,但又不时显露出与人格格不入的妄自尊大来。我是个农民的儿子,从这样的小河边通过,我必然想起儿时在故乡的小河里钓鲫鱼、捞鲹鱼的情景,心中激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