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在黑暗里流动,传来幽幽的水声,我们沿着岸上的小路走着。
“然而,你们贵族不但绝然不能理解我们的感伤,而且会表示轻蔑。”
“屠格涅夫呢?”
“那家伙是贵族,我讨厌他。”
“可他写了《猎人笔记》。”
“哦,那还是不错的。”
“那是对农村生活的感伤……”
“那他就算是乡下贵族,折中一下吧。”
“我现在也是个乡下人,种田呢。一个乡下的穷人。”
“你现在还喜欢我吗?”他的口气很粗鲁,“你想生下我的孩子吗?”
我没有回答。
他的脸孔以山岩崩落之势压过来,qiáng吻了我。这是洋溢着性欲情味的热吻。我一边承受着,一边流泪。这是带有屈rǔ和痛悔的苦味的眼泪。珠泪滚滚,不住从眼眶里涌流出来。
两人依然并肩而行。
“我服了,爱上你啦。”
他说着,笑了。
可是,我没有笑。我蹙着眉,缩起嘴唇。
没有办法。
若用语言形容,只能是这种感觉。我觉得我是趿拉着木屐走路,脚步慌乱。
“我服了。”他又说了一句,“那就走哪算哪儿吧。”
“您真坏。”
“你这妮子。”
上原先生在我肩上用力拍了一下,又打了个大喷嚏。
福井的宅子似乎到了,看样子大家都睡下了。
“电报,电报,福井君,来电报啦!”
上原先生敲着门,高声喊叫。
“上原吗?”
家中传来男人的问话。
“是的,王子和公主前来借宿了。这样的冷天,净是打喷嚏。男女私奔,也变成一场滑稽剧了。”
大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位五十开外的秃头小个子男人,穿着漂亮的睡衣,带着一副怪讶而羞惭的神色迎接我们。
“拜托了。”
上原先生只说了这么一句,斗篷也来不及脱,一头钻进门。
“工作间太冷,不行。把二楼借给我吧,快过来。”
他牵着我的手,穿过走廊,登上顶头的楼梯,进入黑暗的卧房,“啪嗒”打开屋角的电灯开关。
“这房子像间饭铺。”
“哦,bào发户的情趣。不过,给这个蹩脚画家使用,太可惜了。他命相很qiáng,一生没有遭祸,只好供他享福。来,睡吧,睡吧。”
他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手打开壁橱,拿出被褥铺在地上。
“睡在这儿,我回去了。明儿早晨我来接你。厕所在楼梯下靠右边。”
他呱哒呱哒走下楼梯,仿佛滚落下去一般,一阵喧闹。接着,就不听动静了。
我又拧一下开关,熄灭电灯。脱去父亲从国外买的料子做的天鹅绒外套,只是松开和服腰带,和衣钻进chuáng铺。我太累了,又加上喝了点儿酒,浑身倦怠,迷迷糊糊很快睡着了。
不知何时,他已经睡在我的身边……将近一个小时,我拼命无言地反抗着。
蓦然,我绝望地放弃了。
“只有这样,您才放心吧?”
“唉,那倒也是。”
“您呀,身体不好,对吗?是否咳血了?”
“你怎么知道?说实话,最近很厉害。不过,我谁也没有告诉啊。”
“母亲临终前,也有这样的气味呢。”
“我是拼死拼活地喝酒。活着很悲惨,没法子。什么寂寞、无聊,根本谈不上那么轻松,而是悲哀。当你听到四面墙壁传来yīn森森的悲叹声,哪里还会有自己的幸福呢?活着的时候,决没有什么自己的幸福和光荣。当人们明白了这一点,将会是一番怎样的心境呢?努力,这种东西只能变成饥饿野shòu的食物。悲惨的人们太多了。你腻烦了?”
“不。”
“只有恋爱,才像你信上所说的那样。”
“是。”
我的那番爱消泯了。
天亮了。
室内光线朦胧。我仔细瞧着身旁这个人的睡相。这是一副濒死者的容颜,一张倦怠不堪的面孔。
牺牲者的脸,尊贵的牺牲者!
我的人。我的彩虹。My child。可恨的人,狡黠的人!
我感到他的脸孔十分美丽,举世无双。我心中的爱又苏醒过来,一边抚摸着他的头发,一边主动吻了吻他。
可悲可哀的爱的实现。
“都怪我太偏执了,我是农民的儿子啊。”
上原先生闭着眼睛抱住我,我再也不肯离开他了。
“眼下我很幸福,即便听到四壁传来悲叹的声音,我现在的幸福感也达到了饱和点。我幸福地简直就要打喷嚏了。”
上原先生嘿嘿地笑了。
“可是太晚了。已是huáng昏时节。”
“是早晨啊。”
那天早晨,弟弟直治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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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摘引自《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十章中文译文。
(2) Maurice Utrillo(1883—1955),法国风景画家。作品多描绘巴黎近郊风景,画风yīn郁,清冷。代表作有《旧巴黎蒙马特区》、《雷诺阿的花园》等。
(3) Frost,霜。
七
直治的遗书:
姐姐:
我不行了,先走了。
我全然不知,我为什么要活下去。
就让那些想活的人活着吧。
人有生的权利,同样也有死的权利。
我的这种想法一点儿也不新鲜,这是当然的,也是最根本的事情,只是不知道人们为何惧怕明白地说出口来。
想活着的人不论发生何等事,都一定要坚qiáng地活下去。这是了不起的大事,其间肯定也关系到一个人的荣誉之类的事。但我认为,死也不是罪恶。
我,只是一棵小草,在人世的空气和阳光里难于生长。要生长,还不充分,还缺少一样东西。以往活过来,已是竭尽全力了。
我进入高中,同那些和我出身全然不同阶级的同学jiāo往,他们都是qiáng劲的野草。我被他们的qiáng势所压抑,不甘屈服,使用麻药,半疯半傻地加以反抗。后来入伍,依然处处凭借鸦片作为最后生存的手段。姐姐哪里知道我的一番心情!
我想变成一个下流人,变成一个qiángbào之徒。我以为,这才是成为所谓民众之友的唯一道路。喝酒,根本无济于事。我必须变得迷迷蒙蒙、浑然不觉才好。为此,我只能使用麻药。我要忘掉家庭,我必须反叛父亲的血统,排斥母亲的优柔。我必须对姐姐冷酷。不然,我就无法获得一张进入民众阶层的门票。
我变得下流起来,开始使用下流的语言说话了。不过,有一半,不,百分之六十是出自可怜的装扮,是蹩脚的小花招。对于民众,我依然是个可厌的装摸作样的小丑。他们和我不可能肝胆相照,但我现在又无法回到已经舍弃的沙龙。如今,我的下流尽管多半是人工装扮出来的,但剩下的一少半却是真正的下流。我的那种所谓上流沙龙中的臭不可闻的高雅,实在令人作呕,一刻也难以容忍。同时,那些高官显贵和有来头的大人物,对我的粗俗的行仪也会愕然生厌,立即加以放逐。我不能回归已经舍弃的世界,我只获得了民众所赐的充满恶意的规规矩矩的旁听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