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久,牛就放开了脚步。大家在关口目送着,走了两三丈远,还辨得出白发、huáng袍、青牛、白口袋,接着就尘头逐步而起,罩着人和牛,一律变成灰色,再一会,已只有huáng尘滚滚,什么也看不见了。
老子的白口袋里,装着他在关口写作并讲解《 道德经 》的报酬——十五个饽饽,这又是鲁迅的小说手法了。我喜欢鲁迅对于老子出关后景象的散文化描写,尤其是把白、huáng、青全都变成灰色,再变成huáng尘的色彩转换。而且,还写到关尹喜回到关上之后,“窗外起了一阵风,刮起huáng尘来,遮得半天暗”。老子会怎么样,很让人担忧了。
不管怎么说,这是中国第一代圣哲的背影。
关尹喜是怎么处理那五千个中国字的,我们不清楚,只知道它们是留下来了。两千五百多年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统计,世界上几千年来被翻译成外文而广泛传播的著作,第一是《 圣经 》,第二是《 老子 》。《 纽约时报 》公布,人类古往今来最有影响的十大写作者,老子排名第一。全世界哲学素养最高的德国,据调查,《 老子 》几乎每家一册。
要不要感谢关尹喜?不知道。
四
老子写完五千个中国字之后出关的时间,我们也不清楚,只知道孔子在拜别老子的二十年后,也开始了长途跋涉。
其实这二十年间孔子也一直在走路,教育、考察、游说、做官,也到过泰山东北边的齐国,只是走得不太远。五十五岁那年,他终于离开故乡鲁国,带着学生开始周游列国。
当时所谓的“列国”,都是一些地方性的诸侯邦国,虽然与秦汉帝国之后的国家概念不太一样,却也是一个个独立的政治实体和军事实体。除了征服或结盟,谁也管不了谁。
孔子的这次上路,有点匆忙,也有点惆怅。他一心想在鲁国做一个施行仁政的实验,自己也曾掌握过一部分权力,但最后还是拗不过那里由来已久的“以众相凌,以兵相bào”的政治传统,他被鲁国的贵族抛弃了。
他以前也曾对邻近的齐国怀抱过希望,但齐国另有一番浩大开阔的政治理念,与他的礼乐思维并不合拍。例如那位小个子的杰出宰相晏婴,虽然也讲“礼”却又觉得孔子的“礼”过于繁琐和倒退。更何况,孔子还曾为了鲁国的外jiāo利益得罪过齐国。因此,别无选择,他还是沿着huáng河向西,去卫国。
向西,总是向西,仍然是古道西风,西风古道。
二十年前到洛邑向老子问礼,也是朝西走,当时走南路,这次走北路。老子已经去了更西的西方,孔子怎么也不会走得老子那么远。老子的“道”,止于流沙huáng尘,孔子的“道”,止于宫邑红尘。
是啊,红尘。眼前该是卫国的地面了吧?孔子仔细地看着路边的景象高兴地说:“这儿人不少啊!”
他身边的学生问:“一个地方有了足够的人口,接下来应该对他们做什么呢?”
孔子只回答两个字:“富之。”
“富了以后呢?”学生又问。
还是两个字:“教之。”
孔子用最简单的回答方式表明,他对如何治国,早就考虑成熟。考虑成熟的标志,是毫不犹豫,毫不啰嗦。
学生们早已习惯于一路捡拾老师随口吐出的jīng金美玉。就这样,师生一行有问有答,信心满满地抵达了卫国的首都帝丘。这地方,在今天河南濮阳的西南部。
孔子住在学生颜涿聚家里。很快,卫国的君主卫灵公接见了孔子。
卫灵公一开始就打听孔子在鲁国的俸禄,孔子回答说俸米六万斗,卫灵公立即答应按同样的数字给予。不须上班而奉送高官俸禄,这听起来很慡快,但接下来的事情就让人郁闷了。孔子一路风尘仆仆,并不是来领取俸禄,而是来问政的,卫国宫廷没有给他任何这方面的机会。反而,后来因为卫国的一个名人牵涉到某个政治事件,孔子曾经与他有jiāo往,因此也受到怀疑并被监视,只能仓皇离去。
这个开头,在以后周游列国十四年间不断重复。
大多数国君一开始都表示欢迎和尊重孔子,也愿意给予较好的物质待遇,却完全不在意他的政治主张,更加不希望他参与国政。
孔子只能一次次失望离去,每次离去总是仰天长叹,每次到达又总是满怀希望。
正是这种希望,使他的旅行一直结束不了。
五
这十四年,是他从五十五岁到六十八岁。这个年龄,即便放在普遍寿命大大延长的今天,也不适合流làng在外了。而孔子,这么一位大学者,却把垂暮晚年付之于无休无止的漫漫长途,实在让人震撼。
更让人震撼的是,这十四年,他遇到的,有冷眼,有嘲讽,有摇头,有威胁,有推拒,有轰逐,却一点儿也没有让他犹豫停步。
他不是无处停步。任何地方都愿意欢迎一个光有名声和学问,却没有政治主张的他。任何地方都愿意赡养他、供奉他、崇拜他,只要他只是一个话语不多的偶像。但是,他绝不愿意这样。
因此,他总在路上。
“在路上”,曾是二十世纪西方现代派文学的一个时髦命题,东方华人世界也出现过“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的流làng者cháo流。不管是西方还是东方的青年流làng者们,大多玩过几年就结束流làng,开始用功读书。智力高一点的,还有可能读到孔子。一读他们就不能不嘲笑自己了,原来早在两千五百年前,有一位人类jīng神巨匠直到六旬高龄还在进行自我放逐,还在一年年流làng,居然整整十四年没有下路,没有回过故乡!
最彻底的“现代派”出现在最遥远的古代,这也许会让今天某些永远只会拿着历史年表说事的研究者们稍稍放松一点了吧。
年年月月在路上,总有一种鸿蒙的力量支撑着他。一天孔子经过匡地(今河南长垣),让匡人误认为是残害过本地的阳虎,被qiángbào地拽了下来,拘禁了整整五天。刚刚逃出,才几十里地,又遇到蒲地的一场叛乱,被蒲人扣留,幸亏学生们又打斗又讲和,才勉qiáng脱身。在最危险的时候,孔子安慰学生说:
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意思是说,周文王不在了,文明事业不就落到我们身上了吗?如果天意不想再留斯文,那么从一开始就不会让我们这些后辈如此投入斯文了。如果天意还想留住斯文,那么这些匡人能把我怎么样!
那次从陈国到蔡国,半道上不小心陷入战场,大家几乎七天没有吃饭了,孔子还用琴声安慰着学生。
孔子看了大家一眼,说:“我们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为什么总是徘徊在旷野?”
学生子路说:“恐怕是我们的仁德不够,人家不相信我们;也许是我们的智慧不够,人家难于实行我们的主张。”
孔子不赞成,说:“如果仁德就能使人相信,为什么伯夷、叔齐会饿死?如果智慧一定行得通,为什么比gān会被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