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子贡说:“可能老师的理想太高了,所以到处不能相容。老师能不能把理想降低一点?”
孔子回答说:“最好的农民不一定有最好的收成,最好的工匠也不一定能让人满意。一个人即使能把自己的学说有序地传播,也不一定能被别人接受。你如果不完善自己的学说,只追求世人的接受,志向就太低了。”
学生颜回说:“老师理想高,别人不相容,这才显出君子本色。如果我们的学说不完善,那是我们的耻rǔ;如果我们的学说完善了却仍然不能被别人接受,那是别人的耻rǔ。”
孔子对颜回的回答最满意。他笑了,逗趣地说:“你这个颜家后生啊,什么时候赚了钱,我给你管账!”
说笑完了,还是饥肠辘辘。后来,幸亏学生子贡一个人潜出战地,与负函地方(今河南信阳)的守城大夫沈诸梁接上了头,才获得解救。
六
路上的孔子,一直承担着一个矛盾:一方面,觉得凡是君子都应该让世间充分接受自己;另一方面,又觉得凡是君子不可能被世间充分接受。
这个矛盾,高明如他,也无法解决;中庸如他,也无法调和。
在我看来,这不是君子的不幸,反而是君子的大幸,因为“君子”这个概念的主要创立者从一开始就把“二律背反”输入其间,使君子立即变得深刻。是真君子,就必须承担这个矛盾。用现在的话说,一头是广泛的社会责任,一头是自我的jīng神固守,看似完全对立,水火不容,却在互相抵牾和撞合中构成了一个近似于周易八卦的互补涡旋。在互补中仍然互斥,虽互斥又仍然互补,就这样紧紧咬在一起,难分彼此,永远旋动。
这便是大器之成,这便是大匠之门。
单向的动机和结果,直线的行动和回报,虽然也能做成一些事,却永远形不成云谲波诡的大气象。后代总有不少文人喜欢幸灾乐祸地嘲笑孔子到处游说而被拒、到处求官而不成的láng狈,这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孔子要做官,要隐居,要出名,要埋名,都易如反掌,但那样陷于一端的孔子就不会垂范百世了。垂范百世的必定是一个qiáng大的张力结构,而任何张力结构必须有相反方向的撑持和制衡。
在我看来,连后人批评孔子保守、倒退都是多余的,这就像批评泰山,为什么南坡承受了那么多阳光,还要让北坡去承受那么多风雪。
可期待的回答只有一个:“因为我是泰山。”
伟大的孔子自知伟大,因此从来没有对南坡的阳光感到得意,也没有对北坡的风雪感到耻rǔ。
那次是在郑国的新郑吧,孔子与学生走散了,独个儿恓恓惶惶地站在城门口,有人告诉还在寻找他的学生:“有一个高个儿老头气喘吁吁地像一条丧家犬,站在东门外。”学生找到他后告诉他,他高兴地说:“说我像一条丧家犬?真像!真像!”他的这种高兴,让人着迷。
我同意有些学者的说法,孔子对我们最大的吸引力,是一种迷人的“生命情调”。至善、宽厚、优雅、快乐,而且健康。他以自己的苦旅,让君子充满魅力。
君子之道在中国历史上难于实行,基于君子之道的治国之道更是坎坷重重,但是,远远望去,就在这个道、那个道的起点上,那个高个儿的真君子,却让我们永远地感到温暖和真切。
七
然而,太阳总要西沉,huáng昏时刻的西风有点凄凉。
孔子回到故乡时已经六十八岁,回家一看,妻子在一年前已经去世。孔子自从五十五岁那年开始远行,再也没有见到过妻子。这位在世间不断宣讲伦理之道的男子,此刻颤颤巍巍地肃立在妻子墓前。老夫不知何言,吾妻!
七十岁时,独生子孔鲤又去世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老人悚然惊悸。他让中国人真正懂得了家,而他的家,却在他自己脚下,碎了。
此时老人的亲人,只剩下了学生。
但是,学生啊学生,也是很难拉住。七十一岁时,他最喜爱的学生颜回去世了。他终于老泪纵横,连声呼喊:“天丧予!天丧予!”(老天要我的命啊!老天要我的命啊!)
七十二岁时,他的忠心耿耿的学生子路也去世了。子路死得很英勇,很惨烈。几乎同时,另一位他很看重的学生冉耕也去世了。
孔子在这不断的死讯中,一直在拼命般地忙碌。前来求学的学生越来越多,他还在大规模地整理“六经”(即《 诗 》、《 书 》、《 礼 》、《 乐 》、《 易 》、《 chūn秋 》)。尤其是《 chūn秋 》,他耗力最多。这是一部编年史,从此确定了后代中国史学的一种重要编写模式。他在这部书中表达了正名分、大一统、天命论、尊王攘夷等一系列社会历史观念,深刻地塑造了千年中国jīng神。
一天,正在编《 chūn秋 》,听说有人在西边猎到了仁shòu麟。他立刻怦然心动,觉得似乎包含着一种“天命”的信息,叹道:“吾道穷矣!”随即在《 chūn秋 》中记下“西狩获麟”四字,罢笔,不再修《 chūn秋 》。他的编年史,就此结束。以后的《 chūn秋 》文本,出自他弟子之手。
“西狩获麟”,又是西方!他又一次抬起头来,看着西边。天命仍然从那里过来,从盘庚远去的地方,从老子消失的地方。古道西风,西风古道。
渐渐地,高高的躯体一天比一天疲软,疾病接踵而来,他知道大限已近。
那天他想唱几句。开口一试,声音有点颤抖,但仍然浑厚。他拖着长长的尾音唱出三句:
泰山其颓乎!
梁木其坏乎!
哲人其萎乎!
唱过之后七天,这座泰山真的倒了。连同南坡的阳光、北坡的风雪,一起倒了。
千里古道,万丈西风,顷刻凝缩到了他卧榻前那双麻履之下。
黑色的光亮
一
诸子百家中,有两个“子”,我有点躲避。
第一个是庄子。我是二十岁的时候遇到他的,当时我正遭受家破人亡、衣食无着的大灾难,不知如何生活下去。一个同学悄悄告诉我,他父亲九年前(也就是一九五七年)遭灾时要全家读庄子。这个暗示让我进入了一个惊人的阅读过程。我渐渐懂了,面对灾难,不能用灾难语法。另有一种语法,直通jīng神自由的诗化境界。由此开始,我的生命状态不再一样,每次读庄子的《 秋水 》、《 逍遥游 》、《 齐物论 》、《 天下 》等篇章,就像在看一张张与我有关的心电图。对于这样一个过于亲近的先哲,我难于进行冷静、公正的评述,因此只能有所躲避。
第二个是韩非子,或扩大为法家。躲避它的理由不是过于亲近,而是过于熟识。权、术、势,从过去到现在都紧紧地包裹着中国社会。本来它也是有大气象的,冷峻地塑造了一个大国的基本管治格局。但是,越到后来越成为一种普遍的制胜权谋,渗透到从朝廷到乡邑的一切社会结构之中,渗透到很多中国人的思维之内。直到今天,不管是看历史题材的电影、电视,还是听讲座、逛书店,永远是权术、谋略,谋略、权术,一片恣肆汪洋。以至很多外国人误以为,这就是中国历史和中国文化的主gān。对于这样一种越来越盛的风气,怎么能不有所躲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