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国御前会议日记》(节录)溥伟
(注)写《让国御前会议日记》的溥伟,是清朝道光皇帝的曾孙,恭亲王奕的孙子。在慈禧太后垂廉的前一段时期,奕秉国政达20年,为人很正派,可算是清宗室中的一位贤王。光绪廿四年(1898年)奕去世,溥伟就袭了王爵,因为他出身贵胄,年纪太轻,颇有些志大才疏,少不更事,以致和当时的宗室亲贵都处得不太好。他袭爵时,李鸿章还在位,每相遇时总是大呼“少荃”(李的号),因此有一天李便板着脸对溥伟说:“令祖老恭王在日,承他老人家爱护,总称呼我老中堂,小王爷大概不知道!”
宣统辛亥革命军起于武昌,旬月之间,各省风靡。触目时艰,顿忘嫌祸。乃往谒醇邸,告以此次之变,总宜镇定,切不可张皇畏惧,尤不可认彼为革命之军,恐友邦认其作第三国jiāo战例,则不易收拾。数日后,忽起用袁世凯督师。复谒醇邸,叩其因,醇邸以袁四有将才,且名望亦好,故命他去。余曰:“袁世凯鹰视láng顾,久蓄逆谋,故景月汀谓其为仲达第二,初被放逐,天下快之,奈何引虎自卫。”酵王默然良久,始嚅嚅言曰:“庆王、那桐再三力保,或者可用。”余曰:“纵难收回成命,可否用忠贞智勇之臣,以分其势?”醇王问为谁。余曰:“叔监国三年,群臣臧否,自在dòng鉴,伟不在政界,何敢谋此。”醇王曰:“都是他们的人,我何曾有爪牙心腹。”余曰:“叔代皇上行大政,中外诸臣廉能正直者,皆朝廷桢gān,又何忧孤立乎!瞿子玖、岑chūn煊,袁所畏也。升吉甫,忠梗可恃,诚使瞿入内阁,岑督北洋,以升允为钦差大臣,握重兵扼上湖,庶杜袁四之狡谋。”醇王曰:“容明日与他们商量。”余知不可谏,太息而已。未几张绍曾叛于永平,以十九条要朝廷,醇王辄允之。诏下,余谓后齐兄曰:“大事去矣!”
至宣誓前三日,宗人府以文来约陪祀。余大愤曰:“此古今未有之大耻也,伟实无颜诣太庙;若有处分,听之而已。”还其文。至日大风,huáng雾四塞。后廷议以唐绍仪等充使议和,京师始有君主立宪等会以抵制之。呜呼!以程德全、汤寿潜、伍廷芳等,世受国恩,身膺重寄,乃甘心背叛朝廷,不加诛讨,反与之议和;且各疆臣中或死或逃或叛,凡出缺者,概不简补,宁非千古大变欤?迨袁氏入京,汉阳停战,江宁失陷,醇邸罢政,而国事益不可为矣。十月中,余往探袁氏,时居外务部,晤时,礼貌之恭,应酬之切,为自来所未有。余询以有何办法?袁曰:“世凯受国厚恩,一定主持君主立宪。惟南方兵力qiáng盛,人心尽去,我处兵弱饷缺,军械不足奈何?”复长叹低言曰:“向使王爷秉政,决不致坏到如此。”嗟乎,余知袁氏之必叛也。归而禀请堂上,以时局至此,后变不堪设想,拟毁家以纾国难,堂上允之。乃尽出古画古玩,招商变卖。致函袁世凯,告以毁家报国之意。后君主立宪会来书,谓宗亲中有人而主张共和者,请示办法。余答书略曰:“君臣大义,炳若日星,余向无政柄,近复假居家,实不知宗潢有主张共和者。
诚如此,是千古之大变也。余知有君而已。区区愚忱,敢誓天下,如食此言,即请尔爱国诸臣民,缚本爵以谢九庙。”彼所指者,盖庆邸及伦贝子也。十一月二十九日内阁会议,余力疾至内阁,醇、庆诸王及蒙古王均到。袁世凯以疾辞,遣赵秉钧、梁士诒为代表。最可愤者,群臣列坐,二三刻钟之久,惟彼此闲谈,不提及国事。余不能耐,遽诘梁、赵曰:“总理大臣邀余等会议,要议何事,请总理大臣宣言之。”赵秉钧曰:“革命党势甚qiáng,各省响应,北方军不足恃。袁总理欲设临时政府于天津,与彼开议,或和或战,再定办法。”余曰:“朝廷以慰亭(袁世凯字)为钦差大臣,复命为总理大臣者,以其能讨贼平乱耳。今朝廷在此,而复设一临时政府于天津,岂北京之政府不足恃,而天津足恃耶?且汉阳已复,正宜乘胜再痛剿,罢战议和,此何理耶?”梁士诒曰:“汉阳虽胜,奈各省响应,北方无饷无械,孤危已甚。设政府于天津者,惧惊皇上也。”余曰:“从前发捻之乱,扰及畿辅,用兵几二十年,亦未有议和之举,别设政府之谋。今革命党之势,远不及发捻,何乃辄议如此?若用兵筹饷之事,为诸臣应尽之责,当勉为其难。若遇贼即和,人尽能之,朝廷何必召袁慰亭耶?梁、赵语塞。胡惟德曰:“此次之战,列邦皆不愿意,我若一意主战,恐外国人责难。”余曰:“中国自有主权对内平乱,外人何能gān预。且英、德、俄、日皆君主之国,亦万无qiáng胁人君俯从乱党之理。公既如此说,请指出是何国人,伟愿当面问之。”庆邸曰:“议事不可争执,况事体重大,我辈亦不敢决,应请旨办理。”言讫,即立起,群臣和之,遂罢。呜呼!群臣中无一人再开言为余助者,是可痛矣。次日,醇王以电话告,以初一日开御前会议,嘱余入内。
十二月初一日卯正至上书房,泽公叔语伟曰:“昨晤冯华甫,彼谓革命党甚不足惧,但求发饷三月,能奏功。少时你先奏知,我再详奏。”少顷,醇王叔至,密谓伟曰:“今日之事,庆邸本不愿意你来,有人问时,只说你自己要来。”伟敬诺。辰刻入养心殿,皇太后西向坐,帝未御座。被召者有醇王、伟、睿王、肃王、庄王、润贝勒、涛贝勒、朗贝勒、泽公、那王、贡王、帕王、宾图王、博公。太后问曰:“你们看是君主好,还是共和好?”皆对曰:“臣等皆力主君主,无主张共和之理,求太后圣断坚持,勿为所惑。”谕:“我何尝要共和,都是奕锜同袁世凯说,革命党太利害,我们没枪pào、没军饷,万不能打仗。我说可否求外国人帮助,他说等奴才同外国人说看。过二天,奕锜说:
外国人再三不肯,经奴才尽力说,他们始谓:革命党本是好百姓,因为改良政治,才用兵,如要我们帮忙,必使摄政王退位。你们问载沣,是否这样说。”醇王对曰:“是。”
臣伟对曰:“既是奕锜这样说,现在载沣已然退政,外国何以仍不帮忙,显系奕锜欺罔。”
那彦图奏曰:即是太后知道如此,求嗣后不要再信他言。”臣奏曰:“乱党实不足惧,昨日冯国璋对载泽说,求发饷三月,他情愿破贼,问载泽有这事否?”载泽对曰:“是有。冯国璋已然打有胜仗,军气颇壮,求发饷派他去打仗。”谕:“现在内帑已竭,前次所发之三万现金,是皇帝内库的,我真没有。”臣伟碰头奏曰:“库帑空虚,焉敢迫求?惟军饷紧要,饷足,则兵气坚,否则气馁兵溃,贻患甚大。从前日俄之战,日本帝后解簪饰以赏军,现在人心浮动,必须振作。既是冯国璋肯报效出力,请太后将宫中金银器皿,赏出几件,暂充战费,虽不足数,然而军人感激,必能效死,如获一胜仗,则人心大定。恩以御众,胜则主威。请太后圣明三思。”善耆奏曰:“恭亲王所说甚是,求太后圣断立行。”谕:“胜了固然好,要是败了,连优待条件都没有,岂不是要亡国么?”臣伟奏曰:“优待条件是欺人之谈,不过与迎闯贼不纳粮的话一样。彼是欺民,此是欺君。就请用贤斩佞,激励兵心,足可转危为安。若一议和,则兵心散乱,财用又空,jian邪得志,后事真不堪言。况大权既去,逆臣乱民倘有篡逆之举,又有何法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