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武无法回答。
夫差:“回寡人的话!”
“……”
“唔,你是个哑巴,可是你哑而不聋!听着,那伍子胥一边阻止寡人攻打齐国,一边将儿子偷偷地送到了齐国,为此,休想叫寡人轻饶了他!寡人问你,孙将军,你和你的夫人好像也与齐国有些缘分吧?”
伯嚭插话道:“大王,孙将军乃齐国贵胄田书之后,出于名门哪!将军的叔叔乃齐国将军司马禳苴,将军的夫人帛女,唔,是——生于艾陵的呢!”
孙武知道不好。
夫差哈哈笑起来:“这样一说,寡人便有了妥善的处置办法了。孙将军,你不愿随寡人去率兵打仗,如今又自己咬断了舌头,自己废了自己。一个哑巴,随营而去,也没有什么用处。寡人宽厚仁慈,有意宽赦你的欺君抗君之罪!可是,你须得向寡人证实你与敌国无涉,你须证实你的忠诚与可靠,明日五更之前复命!”
咣啷一声,夫差把宝剑扔到了孙武面前。
孙武大惊失色,忙跪在了荆棘之上。
孙武捧起了剑,哇哇地向夫差“陈述”着什么。他知道,吴王夫差是叫他杀了妻子帛女以示忠诚。他如何对结发妻子下得了毒手啊?大王这样的处置,比杀掉他自己更加残酷。他要说“不,不能这样!”可谁能听得懂呢?
夫差拂袖而去。
伯嚭太宰过来,说:“孙将军,以尊夫人一条性命,换得全家老小无恙,这已经是大王的仁慈了,将军三思!”
伯嚭也走了。高高的吴王台上,只剩下孙武跪在荆棘之上,仰天长啸。
……
孙将军府上,帛女和漪罗自孙武去后,就如热釜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她们惦记着孙武的安危,漪罗想走出院门去看个究竟,被守卫在门口的士卒用戈一横拦住:
“请夫人和少夫人留步。”
帛女:“尔等受何人指派?”
“小人受大王之命,不敢疏忽,请夫人和少夫人鉴谅。”
士卒将门关上了。
帛女“唉”地叹息着,只好坐在房中静等。
漪罗也没有办法可想。再去拉门,门已经拉不开了。她用拳去擂门,也没有反应,抬头茫然地看看,只见天光渐渐地亮了……
孙武走了两个多时辰才回来。
是田狄背回来的,孙武被荆棘扎烂了的脚,已经不能走路了。
漪罗和帛女都惊呆了。
帛女一叠声地问:“将军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漪罗只有哭的份儿了,连话也说不出来。帛女问:“这受的是什么罪啊,蛇蝎心肠的君王,他用的是什么刑罚啊!”
孙武不能说话,只能用苦涩的微笑和摇头,暂时安慰两个女人。田狄一边把孙武放在榻上,一边拭泪道:“哪里是大王用的刑罚啊,大王问将军对伐齐是如何看法,将军自己铺了荆棘,赤脚走给大王看哪!”帛女问孙武:“便是对大王讽喻说——吴王台上将荆棘丛生?吴国灭亡之日不远?”
孙武颌首。帛女:“大王怎么说,大王没有动怒,没有要动大刑么?”田狄说:“大刑虽然没动,可是大王说——”孙武赶紧哇哇地叫着,摆手不叫田狄说。
他怎么忍心叫田狄说出那句可怕的话?怎么能忍心看到杀死帛女的血淋淋的情景?更何况狠毒的吴王夫差让他亲手执剑,亲自动手,他只要想象到帛女倒在血泊之中的样子就受不了,心就打抖。
帛女还在追问:“田狄,大王到底说了什么?”
田狄:“我……”
“不要吞吞吐吐!”
“我——说不出口哇,求求你了,夫人,你别bī我了。”
孙武也拉住帛女衣袖,不停地摇头。
“田狄,你是孙氏门中的老仆人了,跟随将军多年,你一向是最诚实,最可靠的,帛女从来都拿你以长辈事之。今天你是怎么了?有什么话不可以对我说?莫非我是外人么?”
田狄一跺脚:“好,我说——”
忽然,孙武起身,横眉立目,一把将田狄推了个趔趄。
田狄“唉唉”地叹息,跑出了内室,在院子里无可奈何地站着。
漪罗重新搀扶孙武躺下,抱起了那双脚,看着,道:“夫人,将军满脚心都是刺,拿针把刺挑出来吧!”帛女说对,就拿了针给漪罗,自己举着灯照着。那双脚!脚心密密麻麻扎着小刺,没有刺的地方,都豁烂了,血肉模糊。漪罗举着针,抱着孙武的脚,呜地一声又哭了:“不行,不行,我下不了手哇!”帛女也泪眼模糊:“我来吧!”把灯jiāo给了漪罗,自己去为孙武挑刺。一边挑着刺,一边给孙武解脱:“也许我们到吴国来,就注定要受些罪和苦的。征战之苦受了,颠沛流离之苦受了,哦忍着点——好了。断头台将军也去过了,就是死,将军也死过了,世间还有什么难忍之罪与苦呢?忍着——嗯。虽说是长卿你今天又受了这些个罪,总算放你生还了,总算没有斩杀了我们姐妹,忍着些,这儿的肉全烂了。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啊!帛女真要感谢大王宽宥,感谢大王念及老臣有功,给大王叩头呢?”
“别说了!夫人!”田狄在窗外喊着。
“到底怎么回事?”帛女又问。
孙武死闭了眼睛。
针在肉上拨着,找着,剜着,荆棘刺儿一个个被挑出来,落入盘子里,数不清是多少。
帛女叹口气,又道:“这回帛女和漪罗可以陪将军远走高飞了!我和漪罗在将军左右,好生侍奉将军……”
孙武听不下去了。
帛女哪里知道吴王夫差命她明晨五更以前去死!
孙武抽回了自己的脚,不再管那些什么刺不刺的了。他挥手叫漪罗和帛女出去。漪罗和帛女不解其意,连声问“怎么啦”,孙武无奈,起身把两个女人推了出去,关了门。
他要安静一会儿。
他一个人在房中,要宣泄喉咙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的愤怒。他将那些陶罐,烛台乱摔乱掼一气,将几案上依琴的七弦,也用剑挑断了。
稀哩哗啦一通,他扔了剑,立在屋子当中。
漪罗和帛女料定是出了大事了。
漪罗把田狄叫到了自己房中。
田狄说:“少夫人你唤我何事?今日晨起吴王台上的事,你千万别bī我,你bī我,老仆也不能说!”
漪罗:“田狄,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出了大事了。”
田狄:“天大的事啊!”
漪罗:“将军有口不能说,你知道实情又不肯说。田狄,来日倘若大祸临头,你一个人担待得起吗?”
田狄:“少夫人,我……”
漪罗:“什么事情,说出来,才好商议对策呵!”
田狄:“少夫人,谁也不会料到昏庸的大王如此行事的,太出人意料了。”
漪罗:“什么话快说!”
“将军今日又惹恼了大王,大王便以夫人是齐国艾陵人为借口,说是若要赦免全家,就得在明晨五更之前,要将军他——杀妻以示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