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的飘逸,往昔的闲适,没了。
他神经的弦,每时每刻都绷得紧紧的。
他即使身在吴国,身在姑苏,也几乎没有闲暇回到府上去看看帛女。他常常睡在营帐里,睡在士兵中间,营帐里是没有温馨的梦的,漪罗也从来没走进他的梦里来过。
哦,漪罗!
只有在宫中看到瑶琴,在行军途中看到潭水,看到驿路上的风雪梅花,漪罗才会倏然走上心头,又倏然无影无踪。有时,在异国他乡,遇上连日yīn雨,云翳不开,战事暂歇,听见夜雨敲窗的时候,闭上眼睛,漪罗就会走来,睁开眼睛,漪罗又无踪无影了。
终于,在三军大战凯旋之后,吴王阖闾大庆功、大饮宴的这天,孙武逃了。
他逃出了姑苏城,去看望漪罗。他连家仆田狄也没带,一个人,一匹马,脱下战时的犀甲和征袍,换上粗布衣裳,匆匆奔向罗浮山。终于暂时逃离了那些破城,凯旋,战前的演习,战后的抚恤,避开了流血,死亡,奔袭,掩杀,他像鸟雀一般欢跃,胯下的骏马也像是从一重又一重的蚕缚中冲将出来似的,一路蹄花连声响亮,马尾巴跑直了,马的脊梁上跑出了汗。跑到了罗浮山中,他牵着马缰绳,在熟悉而又久违了的山路行走。远远望去,那栀子林依旧,可是那茅舍,那菜园,却是到处生着蒿草,一片荒芜,没有了往日的生气。
松林中,公孙尼子的家也是荒草丛生,而且房屋颓败,残垣断壁,一片冷落。公孙尼子何在?他的漪罗何在?举目茫然。他不只感到了一种失落和失望,并且感到了孤独。从前,他即便不曾来看望漪罗,漪罗毕竟是让他撂在罗浮山中的,他想他可以随时来看望,或者在合适的时候将漪罗接回府中的。现在漪罗不见了,漪罗到底不是他摆放在罗浮山里的一个什么物件儿。随时可以取回。漪罗的心,漪罗的腿,生在漪罗自己身上,更何况小女子漪罗的性格是那样地倔qiáng!他知道自己在方略上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他苦笑。
声音空dòng得很,竟然有回音,回音撞击着他的心。
漪罗,你如今在何处?……
漪罗在山的那边。
在铸剑大师gān将那里。
不是公孙尼子待漪罗不好,公孙尼子视这聪慧伶俐的少女如亲生女儿。可是,尽管在公孙尼子这里可以学诗学琴,尽管公孙尼子老夫妇两个对她知寒知热,她总是魂不守舍。她既摆脱不了姐姐皿妃之死给她留下的无限悲痛,也无法不常常想起又心狠又情柔的孙武。她对孙武又恨之入骨,又爱之入骨。而且,离开得越是遥远,越是长久,少女心中的恋情就越是自然而然地膨胀和发酵。也许公孙尼子说得是对的?世有大仁大义,亦有小仁小义。人虽可以看作是一个宇宙,比起国家社稷便足见其小。不,她不管什么大,什么小,她只管孙武那颗心是否向着她,是否属于她。她其实是期待着孙武来接她回去的,她更期待孙武能对她说一句软话,表现出一种内疚,那样她的心里会好受些,她就破涕为笑,跟上孙武回去。
可是没有。
一扔就扔下她三年半,chūn来秋去,一千二百七十多个日夜!
孙武率师远征养城,出发那天,她早早地赶到城门口,挤在送行的人群之中。她定定地望着在战车上,在旄旗下,兀立着的将军孙武,这时候一切愤怨全部消失了,她渴望孙武能侧目向她一望,她将用目光,给孙武一个诚挚热烈的祝福。她希望孙武知道并且记住,这里有一个漪罗,在等着他平安归来。
可惜没有。
孙武班师回国的时候,她又到人群中挤了一回,她看见孙武的战车在一片欢呼声中从她面前驰过,甚至看见了孙武唇上的短须,看见了孙武那神采飞扬的眼睛。她还是盼望孙武能想起她,看见她,喊一声“漪罗”!
还是没有。
她的心里很难过。
也许,身为将军的孙武,早已把她忘到了九霄云外?
她想,孙武对于一个弱女子是不放在心上的,杀妃便杀妃,抛掉她又算什么?
愤愤不平。
可她还是在孙武离开吴国去作战的那些漫长的时日里,默默地祈祷孙武平安。
公孙尼子是世外之人,常常是一双芒鞋,一个竹笠,一张琴,遨游四方。漪罗来了,为了安抚孤独无助的少女,很久没有出游了。后来,齐国的乐师师襄前来请公孙尼子去论乐,漪罗主动离开了公孙,投奔到铸剑师gān将门下,鼓风装炭,化铜铸剑。世人谁不知道gān将铸的剑是天下奇宝呢?那gān将之剑,“肉试则断牛马,金试则截盘。薄之柱上而击之,则折为三;质之石上而击之,则碎为百。”
试想,那宝剑可以将牛马斩为两截,剁断huáng金的盘像剁泥土,一剑就能把顽石砍成上百块碎石渣,一剑就可以把巨大的柱子斩成三截,何其锋利?据说,遥远的昆吾铜山上,有一种奇异之shòu,大小形状像兔子,性情却比兔子凶顽。怪shòu雄的一身毛色如huáng金,毛竖如针;雌的毛色雪白,柔滑如缎子。雌雄出没,成双成对,山中狮子老虎见了都老远地躲避。这野shòu吃钢铁、矿砂,也偷吃兵刃,它胃中剥出几粒闪闪发光的东西,号称铁胆肾。就是这“铁胆肾”,gān将带回去铸剑,炼了三年不化,
后来,gān将的妻子莫邪自己一跃投入炉中,炉中闪烁起红huáng蓝橙七色火光,铁胆肾才和铁jīng一道化成了彤红的铁水,铸成天下名剑。漪罗投奔到gān将门下的时候,莫邪已投炉化铁三年了。那gān将孤苦伶仃一身,无思无欲,一天只知道发疯了似的铸剑。gān将铸剑时完全是在一种疯狂状态,吃睡在炉边,听不见鼓动大牛皮口袋的声音就大哭流涕,在砧上打铁的时候狂呼乱喊,唯有为剑器淬火的时候是悄悄的,不许任何人过目。那些天下瞩目的剑器,吴王光剑,辟闾剑,巨阙剑,无人知是如何变得锋利无比的。谁知道漪罗怎么和他对脾气?他竟然破例准许漪罗去看,并且学习淬火的技术。漪罗在gān将身边,每日出一身臭汗,心里倒也舒坦。gān将铸剑的时候,为了祭奠莫邪,也为了请莫邪在天之灵保佑冶炼成功,让三百鼓风装炭的童男童女,全都披麻戴孝。
三百名披麻戴孝的童男童女,每天从早晨到huáng昏,围着呼呼啦啦吞吐风火的冶炉,唱着歌,挥汗如雨,这情景实在是显得又神秘,又激昂,又惊心动魄。
漪罗也在三百披麻戴孝的童男童女之中。
她不知是因为思念孙武,还是为了日后见孙武找个因由,对gān将说:“师父,漪罗想请你帮助我铸一柄剑。”
“女人要剑何用?”
“给将军一用。”
“什么将军。”
“名闻天下的将军孙武。”
“什么名闻天下?什么孙武?老夫不知道,老夫只知道老夫铸的剑天下闻名。”
“师父你管不管?”
“唉,你呀!快去鼓风好不好?”
“师父你真好。”
“什么好不好?有剑可铸就好,天下有人懂得我的剑器就好。”
“请师父铸上剑器的名字——叫依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