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卒没有大的伤亡,可是全都疲惫不堪。再加上这些日子在山地拼命地追赶吴军,却毫无所获。当囊瓦与史皇的兵马会合,当前面再也没有吴军招摇的时候,楚军兵士一个个士气沮丧,怨天尤人,队伍一旦停止行进,就全都歪着,靠着,坐下了,打起了盹儿。
囊瓦问:“这里是——柏举?”没有将领答话。
囊瓦忽然打了一个激灵:“这里离郢都有五百里吧?”
大夫史皇:“少说也相距六百里之遥。”六百里!
囊瓦感到六百里是个很可怕的数目,是很可怕的途程。他竭力想弄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是怎么渡了江,又怎么鬼使神差地远离了他应该固守的郢都。如果在郢都,他可以凭借汉水,实在汉水不行,可以凭借郢城城防,等待沈尹戍方城援兵的。可他离开了他的依托,而且越离越远,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开始?怎么发生的?
谁也没有答案。huáng昏悄悄地来了。
暮色不声不响地用那昏huáng的帷幕遮住了山川和天地。太阳遁走了。天色一片迷茫。
囊瓦的战车前面,天地是如此地开阔,空dàngdàng的。
是大别山的西麓了。
连日来在山地与吴军周旋,突然面对空旷得一览无余的荒野,囊瓦的心里是一片空白,一片空落,感到有些许晕眩。
囊瓦尽力远眺,要弄清楚此身所在。
影影绰绰是吴军的旌旗吗?或者是眼前的错觉?无论怎么说,有士卒来报,唐国和蔡国的军队都已突然出现了,都已经在这里集结着,等待一战。
他恍然大悟:就是说,吴军调他和他的军队来此决战?
或者说,调遣他来跳这个陷阱?一切都是孙武和伍子胥谋划好的?人家挽了个绳子套儿,他就钻进来了!所以,孙武一战就掉头撤退了;所以,吴军在山谷虚张声势,是诱他骄傲,让他上当;所以,阖闾也出现了,什么?有探马报告吴军有两个吴王阖闾,两个?他怎么没想到会有两个?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完全把他弄糊涂了。吴军是在一点一点地紧那套在他脖子上的绳子呢!现在,他把头整个儿伸进来了,而且把脖子伸了很长。
什么吴军军中疾患流行?什么吴军给养不足?还有什么唐蔡两国士卒思归撤军?都是假的,都是孙武造的势。
什么人在咳嗽?什么人在唱?是蔡国将军鉴么?唱的是蔡国的调子?或者是楚国的调子?楚国军兵这么快就思乡了吗?不。这不可能。
他似乎又看见了蔡将军鉴那惨白惨白的人头。
颉乙呢?
“把颉乙给我押上来!”
“颉乙不知去向。”
“噢……”
沈尹戍呢?
他现在一点儿也不想沈尹戍的种种不可饶恕的可恨之处了,他暂时不再计较和沈尹戍的短长了,他情愿把破吴之功与沈尹戍平分了,他只盼望沈尹戍快将方城主力调来助战。
没有。没有沈尹戍的音讯。
天色完全黑下来了。
出师不利,凶多吉少!
想到这里,他的心立即抽紧了。
“撤军!”
他拼命地狂吼!
尽快地逃开孙武手中的绳子套儿。
大夫史皇、武城黑,还有she延全都一惊。
“令尹,撤向何方?”
“撤!”他接着吼叫:“传我的命令,全军后撤,后队做前队,撤!”
大夫史皇拉住他:“滚开!”他谁的话也不想听。
史皇跟在他后面,喋喋不休,半路上力主撤退的大夫,现在却不同意撤了:“令尹!令尹!国家太平安定,令尹执掌大权;事到如今,六百里行军,两军对垒,将军就想逃走。下臣以为,如此回撤,只怕你在楚国难以容身,他国诸侯也不会收留。只有死战,才有一线生机!”
“不是你叫我后撤的吗?”
“晚了啊!”史皇双泪齐下,噗嗵跪倒。
“将军三思!”军队正在移动。延,she也跪下了。
“将军,天色已黑,三军如何行走?请将军收回成命,我等愿与将军同生共死!”囊瓦站住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大夫史皇:“传将军之命,三军原地待命!”
也许,只有决一死战了。
囊瓦的脸在抽搐。
他有点儿害怕,可他不愿意让部下看到他的抽搐和战栗。在黑暗中,他剥去了骄横,勇武,bào戾,目空一切的外衣,他的眼里一片迷惘。
只有列阵待战。
夜里,他悄悄在营帐里,向北跪倒叩首,他默默祈祷:
“诸神佑我,让沈尹戍即刻率兵来助我吧,诸神佑我……”
第19章 柏举走龙蛇
将楚国令尹囊瓦和大夫史皇的两支军队,引诱“调遣”到柏举战场的这个huáng昏,两个大王阖闾,先后来到了孙武的军帐。
一个“阖闾”的“扮演者”是夫概,是阖闾的同胞兄弟。
另一个阖闾,是阖闾自己,身先士卒。
暂时称作“阖闾”的夫概回营,脸上挂着矜持,沉稳,高深莫测的微笑;
本来就是阖闾的阖闾,视察唐蔡来会的军队营帐之后,又看了战地,回营时,一路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哈哈大笑。
人们很难辨别得出孰真孰假,一是两人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因为血缘的关系,生得很相象;二是因为人们哪敢定睛地端详大王的模样儿?大半是老远地见到华贵耀眼的大王的冕服和威仪赫赫的车队,就赶忙作揖叩首了。
夫概先行回营。
那装璜着日月星旌旗的王者之尊的战车驰入吴军驻地时,士卒不由地纷纷跪伏在地。先一步来到柏举待战的唐、蔡二国诸侯,也分不清真假,毕恭毕敬地作着长揖。孙武当然是分辨得清的——陪伴夫概的是王子夫差,侍卫阖闾的,是太子终累。
夫概对于人们的顶礼膜拜不置可否。
他下了车,唐、蔡二国君侯忙道:
“大王辛苦了。”
“大王亲临险地,身先士卒,楚国岂有不破之理!”
夫概微微一笑。夫差迅速地瞟了夫概一眼。
孙武赶紧点明了夫概身分:“夫概将军,一身的风尘,还是赶紧去更衣歇息吧。”
夫概说:“孙将军,夫概如此装扮,有几分威严么?”
夫概有几分得意?他在过一时的君王之瘾?
一阵风刮过似的,随着一声声哈哈大笑,真正的大王阖闾回来了。
众人忙施以君臣之礼。夫概也不例外。真假阖闾面面相觑。
阖闾还是哈哈大笑,夫概却拿出一脸的谦恭,不笑了。
夫概:“噢——我这是刚刚回营jiāo令,王兄,待我换了衣裳再来说话。”
阖闾:“稍候片刻。夫概将军王袍加身,俨然也是王者之尊嘛,啊?夫概将军,是不是?”
夫概一惊,忙道:“哪里,天无二日,大王就是大王,将军就是将军。”
蔡昭侯插了一句:“不过,刚刚我还真是辨不出真假了呢,夫概将军气象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