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武万分激愤,心cháo翻腾。忽然,他听见了哭声,跪在姑苏台下的抱着不满周岁娃娃的帛女,漪罗,还有四岁的孙驰……都在哭泣。他不忍再看,移目别处。他默默地对娇妻弱子道一声对不起,默默一拜,半生戎马,多有冷落,帛女的音讯不曾一问,漪罗又险些被他折磨死……这一切,只有来生再补了。他看见了不远处的行刑官和刀斧手,在准备着行刑,搬动着黑沉沉的斧钺,不由地打了个寒噤。他忽然对死亡感到了恐惧和无奈。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现在是怎么了?死了不是什么烦恼、忧伤,疲惫、痛苦都没有了吗?是呵,只消斧钺咔嚓一声跳落下来,他就不必再去穿那冰凉的甲胄,不必再去提那沉重的兵器了。可是,可是,那八十二篇兵法谁来续写?
他心里一片痛楚。
他努力想对今日这突然的事变,作最后的评断,死个明白。
可这有什么用处?
也许,让你死在姑苏台,是老天安排的因由和结果?可是,苍天,又是何人擎起的呢?也许,这就是大地见惯的来来去去生生死死。可是,厚土,又是谁人堆成的呢?难道人的生死真像月亮的盈亏,cháo汐的涨落一样,循环轮回的吗?可是,月亮缺了又圆,cháo水涨了又落,谁见过将军的头颅落地又重新生出来?谁见过啊?大象因为长着象牙,难免被扑杀;渔蚌因为藏有明珠,终究被剖腹,这便是因果?是谁说过,人应该学那长寿的神guī,藏在泥里水里自由自在地逍遥?难道人真地能够在死后羽化成白鹤,远上云头,与天地宇宙合而为一吗?能吗?厚土哇,你的灵性何在,为何江河不怒,山川不惊?苍天哪,你不是有龙的旗凤的车么?你为什么不接引我而去?即便你接引我而去,高天该是寒冷彻骨吧?孙武,孙武,你撒手人寰,你不会快活的,你那竹简的韦编就会断了无人再续,还著述什么兵法?
你逃避四姓之乱从临淄跑到姑苏。你的叔父司马禳苴死于四姓权柄的争夺和互相倾轧。你也将死于吴国兄弟之乱。你的叔父有司马兵法,你有你的孙子兵法。你的兵法你的谋略你的安国全军之策你的初衷实现了么?回首十年,你到底成就了些什么……这时候,孙武的心上倏然掠过了十年的战事,在这斧钺即将举起来的时候,他自己惊讶地“啊”了一声,忽然顿悟了什么。
十年,多长的征途!多少回死战!多少鲜血!从眉妃和皿妃美丽的头颅落在这个台子上开始,然后是豫章之战,柏举之战,雍之战,入郢之战……将军鉴的头悬在江边。要离的头没在江中。沈尹戍的头在包袱里。老军常两个儿子的头在残冰下面。五个吴国阻止进攻的将军的头绑在一起吊在营帐门口。你不是说“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之上者也”么?你不是说“兵者,国之大事……慎之又慎”么?孙武你不战了吗?孙武你劝说得了君王慎战吗?你在战争漩涡之中,变了样儿!你看见江中淹没要离的头,你看见营帐前悬着五颗吴将的头,你看见旗竿上挑着将军鉴的头,你怎么,你怎么不为之动容呢?你看见无数徒卒的无数的鲜血,把清发水弄得粘得流不动,让雍的大地结了紫黑的壳,你怎么就没想到……
下一个就是你!现在就是你!你只是这些战争尾声的一个死鬼。这些战争的序幕和尾声都得有死鬼。要离的妻子被杀死,骨灰扬在市街上,是飘浮的死鬼。蔡国将军鉴只剩一个头颅还不闭眼,是思乡的死鬼。那两个美丽的妃子,眉妃和皿妃,婉转死在姑苏台,是……想到这儿,孙武又打了一个激冷,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喃喃地说,不想了不想了心一横卧在这姑苏台完事。
你也是屈死的鬼!屈死的鬼啊……他差点喊出声来。
思绪的马比光的速度还要快,刹那之间孙武的心上百感jiāo集。
他苍凉的思绪和感叹是被徒卒用力一推打住的。他遁回到了现实,姑苏台。
徒卒已经把他从旗竿上解下来,要推去行刑了。
大王阖闾这时才举步向姑苏台移动。
人们这才发现了大王。
伍子胥挡住阖闾去路:“大王!救救孙将军。倘若班师回朝之日就不分青红皂白杀功臣,朝中贤人噤若寒蝉,想远走高飞,外面名士不敢来投,吴国的根基非动不可!大王,大王!……”
阖闾没有答话,继续向姑苏台走去。
漪罗看见了大王阖闾,披头散发,拼命跑来,跪倒在阖闾脚前。她没有向阖闾呼救,也没有为孙武辩解,反而说道:“大王!小女子可以证明孙将军早已知道夫概反叛!”
孙武大惊,说不出话来。怎么,这漪罗真个要雪上加霜,落井下石么?
伍子胥叫道:“贱妇,休要胡说,滚开!”
夫差也随之而来:“父王,让她说说无妨。”
阖闾站住了,打量漪罗。
伯嚭说:“大王,这位小妇人,便是反贼夫概几次三番送到孙武身边的——漪罗。”
阖闾:“唔,寡人认得。有什么话,你说吧。”
姑苏台上下一片静寂。
天已昏黑,四周是兵士举起的火把,火光不安地跳跃着。人们没有料到本来生还无望的孙武,又来了一个小妾漪罗证明他与夫概谋反有关,等于在孙武的脖子上又勒一道绞索。
漪罗说:“大王!反贼夫概是不敢在孙将军面前说出那个‘反’字的。夫概说话躲躲闪闪,投石问路,孙将军看破了夫概的蛇蝎心肠。就因为漪罗到郢都见孙将军之前,曾在夫概帐中与阿婧住在一起,将军一怒险些要了漪罗的命!漪罗年纪尚轻,涉世不深,哪里懂得什么‘反’不‘反’的?经我百般哭诉,才免一死,把我送回了姑苏,免得夫概借我与阿婧的关系纠缠不清。夫概笼络孙将军不成,到姑苏后又来威胁、利诱夫人和我,夫人如若收受了夫概的金银宝器,何故要陈列在前堂?孙氏一家如若与夫概同谋反叛,孙氏门前屋后为何到处是夫概的士卒困守?为何将我等妇孺老幼全部软禁在府中?孙武将军如若与夫概同谋,又为何不曾里应外合?大王啊,您圣德贤明,您心明眼明,您能看得出将军孙武清如山涧泉水,浩如天上朗月,宁做匣中宝剑,折而不弯,不做树上葛藤攀附向上。孙将军虽然判断出夫概用心不良,居心叵测,可那时候夫概尚未动作,大王您还不是照样以兄弟之礼相待?王子夫差还不是以叔侄亲情和将军之礼事之?难道大王、王子还有朝中与夫概共事的大夫将军们,都曾谋反不曾?那时夫概峥嵘未露啊!尽管如此,孙将军已经恳请大王小心那螳螂扑蝉,huáng雀在后的了!大王大王,您不会不记忆犹新吧?”
伍子胥,孙武的家小,这才松了一口气。
夫差冷笑说:“好一片伶牙俐齿,你如何担保你的话句句是真?”
漪罗:“小女子愿用性命担保。”
夫差:“那好,拿命来。”
漪罗淡淡一笑,理了理鬓发:“以漪罗一条薄命,换得将军清白,死又何憾?我可得谢谢王子,让小女子也写进chūn秋了!”
漪罗早已看好了姑苏台旁边一块碑石,看好了自己的死地。她说罢,便一跃而起,飞也似地跑过去。以头击石,这是她的最好的选择。她深深为自己被夫概裹胁,给孙武带来不白之冤和杀身之祸内疚。她知道她就是在帛女面前也说不清楚了,洗不gān净了。她在被带到姑苏台来的那刻起,就一直哭个不停,一边哭,一边盘算着一定要把心里的话掏个gān净。所幸老天赐给了她这样一个机会,让她尽吐胸中的话,说了个痛快,所幸夫差让她用死来证明所言不谬,因而,她去撞死,是那样坚决,义无反顾,像一颗she向石碑的弹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