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忠实于他的王儿终累,将他搀上了一匹战马,否则他是逃不出战争的漩涡了。
难得他仍然还是清醒的。他的清醒表现在他的手中始终攥紧了戈,不撒开,还表现在他能在乱军之中审时度势,向终累大吼:
“终累!快去叫太子带兵来护驾啊!”
唯一有战斗力的,只有夫差了,这点他清楚。
终累打马而去,那情状全然不像往日那样的懦弱,而是十分骁勇,不计生死,左砍右杀,杀出一条血路,去请太子回马护驾。
伯嚭不敢恋战,策马到了阖闾身边,保护着君王,向后逃跑。受伤昏厥在马上的吴王阖闾和十几名将士生还的希望微乎其微,越国年轻气盛的君王勾践,已经率军追将上来,他叱咤着,红了一双鹰眼,士卒也气焰冲天,谁也不会轻易放还吴王,谁都恨不能立即把吴王剁成肉酱,夺得吴越之战的决定性胜利。
太子夫差在乱军之中独树一帜,率领他的“奇兵”,从侧翼杀向了不可一世的越国军队。他本来的目的便是钳制越国军队主力,以解吴军燃眉之急。在他的周围,立即开辟分割出了一个独立的战场。夫差悍蛮勇,他的军队也同他一样的蛮野。在两军平等对抗的情况下,越国军队的一支分支是不堪打击的,很快便退败下去,向越国纵深地带逃去。
夫差在准备追击这股越国残兵的时候,勒马回首望了一眼主战场,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越国军队正在狂追吴军。
终累策马跑来。
终累翻身下马,拦在夫差马前,浑身是累累的伤痕,跑得脸上汗血流在一处,只剩了眼白和牙齿是gān净的。
终累:“太子殿下,父王已经被戈击伤,你快快率兵去护驾啊!”
夫差大怒:“终累,你叫我去护驾,可你怎敢离开大王?”
“终累来传父王之命!”
夫差冷笑:“只怕是你吓破了胆,逃到这里来的吧!”
“终累不值一顾,父王危在旦夕啊!快快去救护父王,不得迟疑!”终累见夫差并没勒住马缰回马,那马还在向前走,便去拉住了马的辔头。
“懦夫!休要延误我追击敌兵!”战马推着终累趔趔趄趄后退。
在这一刹那,夫差的心上倏然闪过了一个积郁了很久的念头:他已经二十六岁,他早已成年,他破楚和诛杀夫概已经证实了他的力量,吴国文治武功皆有他的一份儿,他自信如果继承了君王之位,功德不会在父王之下,他渴望享有君王的权力、威仪和所有的宫殿,冰室,车船,还有美女。可是,他的父王虽然是年已六十,还是把持着王位不肯放手,而且,父王阖闾身体极好,尚可披挂征战。他继承王位遥遥无期,却又不能轻举妄动,不能有半点儿觊觎王位的眼神儿。他用自己的蛮勇和耐性,总算bī迫得终累丢了太子的名份儿,可他知道终累的内心并不平静,甚至充满了嫉妒和仇恨。
夜长梦多,他不知道时局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他会不会与终累还有一战,有一场火并?他一直渴望着得到一个机会,让他顺理成章地继承和登基。现在,这瞬息万变的战场,说不定就是天赐机缘。他决定暂不回马去救护父王,让时间、战争来裁决已经受伤流血的大王,这样,也许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了,也许时间和战争自会结束了他父王君临吴国的生涯,那就怪不得他了。至于终累,他只要催马一跑,便可完结这位前太子的所有的思虑和烦恼了。
夫差大喝一声:“滚开!我要去追杀敌兵!”
夫差狠狠地用戈击打马臀。战马咴咴鸣叫着,疯狂地跑了起来。
转眼之间,终累已被夫差的战马踏在地上,踏烂了胸膛。后边,夫差的徒卒,依次从终累的身上踏过。
当夫差的马队和徒卒,一一从终累身上踏过之后,终累已经奄奄一息了,他拼力蠕动了血肉模糊的身躯,望着夫差马蹄卷起的尘埃,嘴唇开合几下,似乎骂了一句什么,就永远地离开了尘世,永远不会去争什么权柄和是非了。
天yīn沉了。
yīn云吞吐着下午的太阳,老天的脸忽闪忽闪的,一会儿白,一会儿黑。起风了,风呜呜地悲鸣着,chuī得河渠里的水,一阵儿皱,一阵儿平。距槜李七里外的这一片荒郊野外,疲惫的吴军,伤痕累累,沮丧地坐在野地上。到处扔着戈,丢着残损的旌旗,还有盔甲,战车。战马也疲惫不堪,垂头丧气,噗噜噗噜地喘着粗气。吴王阖闾大趾被砍断,流了很多的血,现在血已止住。可是,突然间战局的变化,在胜利的高峰上忽就跌到了低谷,转瞬之间惨败,败得覆水难收,吴王的心里难以承受和接受。六十高龄,久经沙场的声名赫赫的大王阖闾,惨败在了二十四岁rǔ臭未gān的在君王位置上还没坐热的勾践,在他是难以想象的奇耻大rǔ。他被伯嚭扶上马背逃命,急火攻心,哇哇地吐了几口血;粘稠的血吐得马脖子上,鞍鞯上,到处都是。伯嚭的粉脸惊得煞白,连声叫:“大王,大王!你可要保重啊!”后有追兵,前路迷茫,吴王生死未卜。正在这个时候,赤面白发的伍子胥率领五百徒卒来了。伍子胥疯狂地挥动手中的大斧,拦住了勾践的追兵,一场迅疾而又震骇人心的搏斗,勾践终于被杀退了。伍子胥立即又策马回还,去护卫阖闾,到了距槜李七里之外的山口。
阖闾流着泪,看着伍子胥为他裹伤、含着眼泪把他的脚抱在怀里。阖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四外安静下来了。yīn风肆nüè地打着呼哨,天边,太阳渐渐被墨黑的云蚀掉。远处,沉闷的雷声,滚滚而来。
下雨了。卷地的悲风,携来急雨,如万箭齐发,斜扫在吴国溃败的君臣、将士头上,身上,哗哗作响。
伍子胥叫道:“还愣着gān什么?把旗子撑起来,给大王挡雨啊!”
立即有将士用旌旗在四周围起来,有人用手撑着旗子,为吴王挡雨。人的“帐篷”,绣着老大的“吴”字。四周掘了淌水的沟,给吴王一块最后的gān慡的地方。
吴王阖闾昏过去了。
吴国将军、徒卒,守在旌旗围成的“军帐”外面,焦急地听着里面的消息。吴王阖闾,对于吴国,对于将士们,是至关重要的。他已经在位一十九年。十九年里,他毕竟使得吴国振兴了,昌盛了,成为诸侯间的大国;十九年中,他任用了许许多多为天下瞩目的贤人名士。他,是一棵大树,这棵大树如果倒下,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啊!
雨声。雷声。
吴王恍惚间走进了一个高大而辉煌的府邸,楼檐下挂着晃晃悠悠、明明灭灭的灯笼。殿堂里空dàngdàng的,只有帷幕在飞。他看见一群蝙蝠,全都倒挂着,在他走近的时候,那些蝙蝠,噗噗地乱飞,盘旋着,在紧闭着的门窗上乱撞。他心里发怵,叫了一声“来人哪”,回声吓了他一跳。
“公子光!”谁在叫他?如何是从前的称呼?那么,他是又回到从前的府邸来了么?
果然,他听见了十分熟悉的笑声,从半空里传过来。那笑声让他毛骨悚然,汗毛直竖。
是——胞兄王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