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队伍中最jīng彩的场景,是十六只仙鹤踏着悠闲儒雅的步伐,骄傲地鼓动双翅,引吭高歌,翩翩起舞。它们全然不管死者的死相如何可悲可叹可怜,也不管死者如何尊为一国君王,更不管丧父的新王怎样哭丧,不管此时此刻全吴国的人都会因一点点欢颜而丢了脑袋。它们破例被允许跳着欢快的舞,它们的头上戴着鲜红的“冠”。城中不得不身着白衣孝服的民众,纷纷涌到鹤舞的这一段落,兴趣盎然地观看,捂着嘴谁也不敢笑,眼睛里却流露出难以遮掩的惊喜,挤着,攒动着,跟着跑。那些鹤们,越是有人观看,越是jīng神抖擞,舞姿越发地动人了。
十六只仙鹤的后面,还有一只梅花鹿,一副惊恐的样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得知了什么,它那纯真无邪的眼睛里盈满了泪,走走就停了,身上挨了皮鞭,就又往前走。
这一支活人,死人,假人,还有鹤和鹿混杂的队伍,从大早起祭奠开始,直到全部到达墓地,已经是太阳西斜了。大队人马与其说是送葬,不如说是一回富豪的展览,威风的展示。这样一番展游之后,果真让人茅塞顿开:原来,不论活人做出怎样的悲伤痛苦状,看来,死亡对于死者没什么不好的,说不定,把福带到另一个世界,重新开头儿,可是更懂得怎么享福了。原来,死亡,也就和出远门儿差不多。
墓地上,除送葬的,参观的,还有两千徒卒荷戟参加哀痛,人山人海。
盛大的下葬典礼。繁琐冗长的礼节礼仪。
送葬队伍当中第一个去死的,是那头梅花鹿,它被赶入墓道,捺到墓xué前方的墓坑里,盖上了顶。凭那鹿怎样噗嗵也没用了,它与另一边的怪里怪气的青铜镇墓shòu,遥遥相对。之后是陶俑们和明器落入墓坑,俑们无悲无哀,无牵无挂,都是不计生死的。高cháo自然是吴王阖闾被放进墓xué的时候,整个送葬大军一齐大放悲声,十六只鹤也惊得唳叫不止。夫差跪在墓xué前边捶胸顿足,嚎啕得要死要活,围观的人等也都骚动起来。闹得安放灵柩的人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把棺椁陈于墓xué正室,又撒好了给蚂蚁们吃的煎熟的谷物,盖好了墓xué顶盖。
夫差站了起来,转身面向参加葬礼的朝臣,百姓和徒卒。那张扭曲着抽搐着的虚浮囊肿的脸,看上去很吓人。眼睛,红得好像要淌血。
葬礼还没完,他要做什么?伍子胥:“大王,你这是做什么……”
伯嚭悄声:“恭请大王节哀啊……”
夫差没有理会他们,径直向两千徒卒前面走去。朝臣赶紧向两边分开,让了路。谁也不知道吴国的新君打什么主意,墓地上鸦雀无声。
夫差在徒卒面前站住了。他的红眼睛,扫视着一张张年轻的徒卒的脸,仰看那猎猎翻卷的旌旗。
他嘶哑地号叫道:“今日……葬了先王。先王入土为安了么?不,不,不——先王一生披着甲胄,南北征战,创下吴国基业,不料被竖子勾践所害,饮血槜李,先王闭不上眼睛呵!如今父仇未报,寡人有何脸面告慰父亲在天之灵?寡人之家仇,便是国仇,便是吴国子子孙孙之仇,不报此仇,天公会降怒于吴国的啊!夫差在此向天盟誓:生,则与竖子勾践血战,剿灭越国;死,则随先王而去,无怨;无愧,无悔!寡人今日在此问尔等一句,敢不敢战?”
两千徒卒一个声音:“敢!”
“敢不敢死?”
“敢——”
疯狂的夫差提高了声音,嘶叫着又问了一遍:“敢不敢?回答先王,回答寡人,回答皇天厚土!”
这回是山摇地动一般的一个“敢”字了。
夫差已经是热泪盈眶了,他上前几步,来到前排徒卒面前,指点着:“你,你,还有你,你们,站将出来。”他点到的徒卒有的激昂,有的诧异,有的胆怯,也有的不知为何受宠,可是这些唇上长着茸毛的年轻士卒,没有人敢违抗君王亲自下的命令,纷纷出列,站成一排,一共是三十六人。
忽然向他们一拱手:“军中从无戏言,既然你们回答了寡人,敢战,也敢死,敢随先王而去,尔等现在便随先王而去,给寡人看看,也给天下人看看,吴国之军举世无双!你们家中的父母妻儿,寡人自会抚恤。去吧,去,以死明志!”
墓地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三十六个年轻的士卒,则简直如同做梦一样,没想到活得好好儿的,顷刻间死到临头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甚至只听清楚,只弄明白了一点:新登王位的君王,是叫他们去死,去陪伴僵尸,去做僵尸。这一切怎么来,怎么去的呢?大王夫差是如何把这一次葬礼变成了誓师——不,誓死的仪式?夫差的确是让复仇和征战的欲望弄得昏了头,疯了么?如果?来日那勾践不死,夫差会气死的吧?谁知道呢?三十六个年轻士卒懵懂了一霎,立即明白了他们死的方法了——墓xué顶上的盖板盖上了,坟墓的入口还没有封死。
从入口处进去,便是长长的墓道,大约那墓道,便是他们的归宿了。现在,黑沉沉的墓口边上,人们正在把十六只鹤往坟墓里驱赶。被剪了翅膀的白鹤无处可逃,正在兜圈子,引颈做最后的歌唱,鹤的叫声从来没有像这会儿这样凄厉,悲凉和绝望。十六只白鹤一起叫起来,简直惊心动魄。活蹦乱跳的鹤还没有全部塞入坟墓,就轮到三十六个年轻士卒了。他们的司马中士执戈喊了一声“走”,就有人一下子瘫倒了,瘫倒的立即被拖起来,随着“队伍”走向坟墓。确有勇往直前的,也确有泪流满面的,可是无论此刻是勇敢,是懦弱,是悲伤,是留恋红尘,是惦念亲人,是默默祝祷,是仇恨满怀,都不可能被允许停下走向坟墓的步履。
他们,三十六个,一个又一个被黑沉沉的墓口吞噬了。他们立即在黑暗中挤成一团,人与人,人与鹤,挤成一团。外面的人可以听到里面发出模糊不清的混杂的人声和鹤叫,接着,墓xué的入口就被巨大的石板封住了。也许,等不到用粘土把墓封死,蜷缩在墓道的三十六个年轻人的生命就结束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被yīn世吞噬的滋味,窒息的痛苦和自己走向别人墓xué时的巨大的悲恸。人的生命是十分脆弱的,坟墓里立即无声无息了。
夫差又红了眼对伍子胥道:“伍大人,寡人命你立即把孙武拿来。”
“大王,这又为何?”
“谁不与越国为仇,便是与寡人为仇!”
“大王,孙武昨夜已经走掉了。隐逸山林的孙武,不再是昨日之将军孙武了,大王何必为此劳神?”
夫差咕嗵一声又跪回阖闾陵前,痛哭失声……
……
孙武确实在先王阖闾出丧的头天夜里走了。也可以说逃了。
他知道夜长梦多,也知道夫差对于他的隐逸不满,恐怕再生不测,便匆匆地带上家小,离开了姑苏。他只带上了书简,琴,剑和一些旧衣裳,坛坛罐罐,青铜器皿几乎全都丢下了。此一去罗浮山,他是决意过平平淡淡的清贫的日子了。
两辆马车夜半出发,一路在昏的夜里奔跑,天色微明,到了罗浮山前。一路上孙武茫然地睁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不管离开姑苏多远,他的心上都没有那种解脱了的感觉,只是闷闷不乐。一直等到车马到了罗浮山前,黑夜抽身而去,但见天也宽了,地也阔了,树也绿了,雾也白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紫云英,嫩huáng的油菜花,扑入眼帘,许多许多的鸟儿,叫着,闹着,无一不醒神养眼。这时候,三个孩子,孙驰,孙星,孙明,大的十二岁,次子八岁,幼子六岁,全跳下了车,和漪罗一起奔跑。那漪罗,竟然还像个天真的小女孩,打了赤脚,一只手拽着裙裾,一只手提着鞋子,在田埂上摆着腰肢,一边同孩子们跑着,一边回头来招呼:“将军来呀,你来呀!”忽而,漪罗看见一个牧童和一头老水牛,竟然骑上了牛背。漪罗搂着两个孩子,后边一个大的,抱着漪罗的腰悠然地骑牛嬉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