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楼_[俄]索尔仁尼琴【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俄]索尔仁尼琴

  “您爸爸妈妈呢?”

  卓娅叹了口气。

  “我妈妈去世了。”

  科斯托格洛托夫看了看她,没有再问起她的父亲。

  “您算是本地人吗?”

  “不,老家是斯摩棱斯克。”

  “噢!老早就离开那里了吗?”

  “疏散时来的,还能是什么时候呢。”

  “这是在您……9岁的时候吧?”

  “嗯。在那里念完了2年级……后来也就和奶奶在这里卡住了。”

  卓娅向放在墙根地板上的橘huáng色采购用大提包擦过身去,从那里取出一面小镜子,接着又摘下了护士帽,把被帽子压紧了的头发稍稍抖松了一点,杭成流朗的略呈弧形的金色短刘海。

  金发的微光也映照在科斯托格洛托夫粗犷的脸上。他心情平静,欣然注视着她。

  “那您的奶奶在什么地方?”卓娅快照完镜子的时候,开玩笑似地问道。

  “我的奶奶,”科斯托格托洛夫十分认真地说,“和我的妈妈……都在围困中死去了。”

  “是在列宁格勒?”

  “嗯。妹妹也被pào弹炸死了。她也是个护士。只是更孩子气。”

  “是啊,”卓娅叹了口气。“有多少人在围困中遇难了!该死的希特勒!”

  科斯托格洛托夫冷冷一笑:

  “希特勒该死,这不需要再去证明。但是列宁格勒被围困这笔账,我认为毕竟不能只算在他一个人头上。”

  “什么意思?!为什么?”

  “能是什么意思!希特勒就是要来消灭我们的。难道能指望他把小门稍稍打开,对被围困的人们说‘你们一个一个地出来,别拥挤’?他是在打仗啊,他是敌人。而被围困这件事的责任是在别的人身上。”

  “那到底是谁呢?”十分惊讶的卓娅悄声问道。她从未听到过类似的话,连想也没去想过。

  科斯托格洛托夫蹩紧了黑黑的浓眉。

  “比方说,那个人或者那些人,应该做好打仗的准备,哪怕在英国、法国和美国都跟希特勒联合起来的情况下也是如此。拿了几十年的工资,应该看到列宁格勒的突出地位及其防御意义。应该估计到未来轰炸的猛烈程度,考虑到把食品仓库隐蔽到地下。正是他们,跟希特勒一起,困死了我的母亲。”

  这道理很简单,但似乎太新鲜了。

  西布加托夫在他们身后角落里静静地独自坐浴治疗。

  “那岂不……岂不应该……审判他们?”卓灰悄声地说。

  “我不知道。”科斯托格洛托夫撇了一下本来就显得有点儿厚的嘴唇。“我不知道。”

  卓娅没再戴上帽子。她的白罩衫的第一颗钮子没扣,看得见里进金灰色连衫裙的领子。

  “卓英卡。我来找您是有点儿事情。”

  “噢,原来如此!”她的睫毛跳动了一下。“那就请在日班时谈吧。现在您去睡觉!您刚才不是说做会儿客吗?”

  “我正是来做会儿客的。但在您还没不可救药,还没最终成为一个医生之前,请您向我伸出人道之手。”

  “难道医生就不伸人道之手吗?”

  “唉,他们的手不是那种手……而且也根本不会伸出来。卓英卡,我一生的特点就是不喜欢当长尾猴子给人做试验。我在这里治病,可是什么也不向我解释。这我受不了。我看见您有一本书——《病理解剖学》。书名是这样吧?”

  “是的。”

  “这是一本关于肿瘤的书,对吗?”

  “对”

  “那就请您发扬一下人道jīng神,把那本书带给我!我得把它浏览一下,心里好有个底。只是自己心里有个底而已。”

  卓娅嘟圆了嘴唇,摇了摇头:

  “可病人看医学书籍是禁忌的。就连我们,作为医科大学生,在诊断某种病症时,也总疑心……”

  “这对别人也许是犯忌的,但对我不起作用!”科斯托格洛托夫的大手在桌子上轻轻一拍。“在生活中我所遇到的惊吓实在太多,现在已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了。在新年快临近的时候,州立医院里的一位朝鲜族外科大夫给我看病,也不愿把病情对我解释,我对他说:‘您尽管说好了!’他说:‘那样做我们这里是不允许的!’我于是说:‘您尽管说吧,我负责!我应该把家里的事情安排一下!’这时他就告诉我:‘3个星期您能挨过去,多了我不敢担保!”’

  “他有什么权利这样!……”

  “他是好样的!一个真正的人!我跟他握了手。我应该知道!既然在这之前我受了半年的折磨,而最后一个月弄得我既不能躺又不能坐,也不能站,怎么也无法止疼,一昼夜打不上几回腕儿,那我当然会把那事仔细地想过!这一秋我切身体验到,人可以在自己的肉体还没有死亡的时候跨过死亡线。体内尽管还保持着某种血液循环和食物消化过程,但是心理上已经做好了死亡的一切准备,甚至感受到死亡的滋味。对周围的一切都无动于衷,仿佛是从棺材里看到的。虽然你不把自己算作是基督教徒,有时甚至相反,可是你会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宽恕了所有欺侮过你的人,就连对迫害过你的人也已无仇恨。对你来说,任何事和任何人都已无所谓了,你不想去纠正什么,什么也不会使你觉得遗憾。我甚至认为,这是一种十分平衡的心理状态,泰然自若的心境。现在,已使我脱离了这种状态,但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值得高兴。种种欲望和激情全都会回到身上,包括好的和坏的。”

  “您的情况还要怎么好呢!怎能不高兴呢!您来这里住院的时候…但是几天以前?”

  “12天。”

  “当时就在这个穿堂里,您在沙发上直打滚,看着您就让人害怕,脸色跟死人的一样,什么也不吃,体温,早晨晚上都是38度。可现在呢?您居然能来做客了……让一个人在12天之内复活到这种程度,简直是奇迹!这种情况在我们这里是很少见白勺。”

  的确,当时他由于长期的紧张,脸上密布着很深的灰色皱纹,像凿子凿出来似的。如今,皱纹已明显少了,也不那么晦暗。

  “幸运的是我竟能适应爱克斯she线。”

  “这是不常见的!真是走运!”卓娅满怀热情地说道。

  科斯托格洛托夫淡然一笑:

  “我一生很少有走运的时候,看来在爱克斯she线方面走一次运是合情合理的。我现在连做的梦也是些令人飘飘然的好梦。我想,这是恢复健康的一种先兆。”

  “我看这完全可能。”

  “因此我更需要明白,更需要搞搞清楚!我要知道还有什么治疗措施,前景如何,可能会出现哪些复杂情况。我已经感到好多了,也许该让治疗停下来?这我需要明白。可是无论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还是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都什么也不跟我解释,只是像对待猴子那样给我治疗。把那本书带给我吧,卓娅,我请求您!我不会出卖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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