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楼_[俄]索尔仁尼琴【完结】(104)

2019-03-10  作者|标签:[俄]索尔仁尼琴

  舒卢宾低着头凝视地板。后来,在躯gān保持不动的情况下,他做了一套奇怪的动作:脑袋转圈儿,脖子则按螺旋形扭动,好像要把脑袋甩掉,可又办不到。他说:

  “‘有意思’——这不成其为理由。做生意也有意思。赚钱。数钞票、置产业、盖房子、添家具——这一切也都有意思。按这种解释,科学并不比一系列唯利是图、极不道德的行径高尚。”

  一种奇怪的观点。瓦季姆耸了耸肩膀:

  “不过,要是我的确认为有意思呢?要是我的确认为没有比这更有意思的事情了呢?”

  舒卢宾把一只手的手指伸展开——它们自己发出了咯吱声。

  “如果从这样的前提出发,您永远也创造不出任何合乎道德的东西来。”

  这倒真是彻头彻尾的奇谈怪论。

  “而科学本来就没有义务创造jīng神财富,”瓦季姆解释说。“科学创造的是物质财富,为此人们才支持它。访问,您是把哪一种称为合乎道德的呢?,,

  舒卢宾闭上了眼睛,好半天才睁开。之后又来一次。他侵吞吞地说:

  “能使人的灵魂相映生辉的那种。”

  “科学正是那样带来光明的,”瓦季姆微微一笑。

  “但不是带给灵魂!……”舒卢宾伸出一个指头摇了摇。“既然您说‘有意思’,可您有没有走进集体农庄的养jī场去待过5分钟?”

  “没有。”

  “那就请您想像一下:一个又长又矮的棚子。里面很暗,因为窗户就像几道缝隙,还带有铅丝网,防止jī往外飞。一名女饲养员要管2,500只jī。棚里是泥地,而jī老是又啄又刨,空气里的灰尘之多,简直需要戴防毒面具。她还得从早到晚把极不新鲜的小鲜鱼放在没有盖的大锅里煮——不消说,散发的尽是臭味。没有人替她的班。夏天从凌晨3点直gān到天黑。才对岁的她,看上去有50岁。您觉得这个饲养员的工作有意思吗?”

  瓦季姆十分惊讶,皱了皱眉头:

  “可我为什么要考虑这个问题?”

  舒卢宾伸出一个指头指着瓦季姆:

  “做买卖的人也是这样想的。”

  “正是由于科学不发达,饲养员才吃这样的苦,”瓦季姆找到了有力的论据。“只要科学发达,所有的养jī场都会非常漂亮。”

  “在科学发达之前,您不是每天早晨都往煎锅里打3个jī蛋吗?”舒卢宾闭上了一只眼睛,用睁着的另一只看人,这样就更使人感到不快。“在科学还没发达到那种程度之前,您是否愿意到养jī场去工作一段时间?”

  “这不会使他觉得有意思的!”科斯托格洛托夫处于倒悬状态发出粗鲁的声百。

  鲁萨诺夫以前就发现舒卢宾在讨论农业问题时表现出十分自信,因为有一次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就谷物问题阐述什么道理,舒卢宾插进来对他作了纠正。现在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也来刺一下舒卢宾:

  “您莫不是毕业于季米里亚泽夫农业科学院?”

  舒卢宾浑身一抖,向鲁萨诺夫转过头去。

  “不错,是季米里亚泽夫农业科学院毕业的,”他感到惊讶地加以确认。

  刹那间,他趾高气扬,现出神气十足的样子,但接着就又驼着个背,犹如一只被剪去翅膀的鸟,飞又不像飞,还是和原来一样动作笨拙地一瘸一拐向自己的chuáng铺那里走去。

  “那您为什么去当图书管理员呢?”鲁萨诺夫得意洋洋地追问了一句。

  但舒卢宾已不再搭话了。他缄默不语,像个树墩。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对那些在生活道路上不是向上、而是往下走的人,从来都不尊重。

  第二十八章 处处是单数

  列夫·列昂尼多维奇刚回到医院里,科斯托格洛托夫就断定,这是个有实gānjīng神的男子汉。由于无所事事,在巡诊时奥列格便细心观察他。显然,这项小帽子扣在头上时他是从来不照镜子的;这双手臂长得出奇,有时握成拳头插进前面不开襟的白大褂口袋;这嘴角的收缩,似乎想chuī口哨;尽管他看上去力气很大而又十分威严,但在跟病人谈话时却很风趣——这一彻使科斯托格洛托夫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很想跟他谈谈,向他提几个问题,而这些问题又是此地的女医生当中谁也不能或不想回答的。

  但是这些问题没有机会向他提出,因为巡诊的时候,列夫·列昂尼多维奇除了自己的手术病人谁也不理,经过照光病人的chuáng位时只当那里空着;在楼梯上和走廊里任何人跟他打招呼,他都只是微微点个头,但脸上始终摆脱不了心事重重的表情,而且他总是来去匆匆。

  有一次,在谈起一个gān了什么事而先是抵赖、后来承认的病人时,列夫·列昂尼多维奇呵呵笑道:“到底改7宗!”这就更触动了奥列格。因为这个词儿的这层意思并不是每个人都明白,也不是任何人都会用的。

  近来,科斯托格洛托夫在医院里徘徊比过去少了,同外科主任相遇的机会就更少。但是有一回他亲眼看见列夫·列昂尼多维奇打开手术室隔壁一间小屋锁着的门走了进去,这意味着那里肯定没有别人。于是,科斯托格洛托夫敲了敲涂了色的玻璃门,把它打开。

  列夫·列昂尼多维奇刚刚来得及在屋子中间推——一张桌子跟前的凳子上坐下,但已经在写着什么。他侧身而坐的姿势意味着他不打算在这里待得太久。

  “是您?”他抬起头来,好像并不感到奇怪,其实脑子里还在考虑下面再写什么。

  大家任何时候都没有空!性命攸关的问题需要在一分钟内做出决定。

  “对不起,列夫·列昂尼多维奇,”科斯托格洛托夫倾尽自己所能,努力做到彬彬有礼,这种表情是他所独有的。“我知道您很忙。可是除了您,我实在没人可以请教……只占用您两分钟的时间,可以吗?”

  外科医生点了点头。他还在考虑自己的事,这很明显。

  “由于……对我正在采取激素疗法,肌肉注she合成雌酚,剂量为……”科斯托格洛托夫采用他引以为荣的做法:用医生的语言、学医生的一丝不苟同医生谈话,以此唤起对方对他的开诚布公。“我想了解的是:激素的作用是否有积聚性?”

  接下来的时间已不由他掌握了,他默默地站在那里,俯视坐着的外科医生,由于自己身材细长而显得有点佝偻。

  列夫·列昂尼多维奇皱紧了额头,渐渐把注意力转过来。

  “不,不会的,看来不应当有,”他回答说,但口气并不gān脆。

  “可我,不知怎么的,觉得有积聚性,”科斯托格洛托夫继续往下问,仿佛他希望有积聚性,再不然就是对列夫·列昂尼多维奇不怎么相信。

  “不,不会的,不应当有,”外科医生还是那么回答,没有把话说绝,也许因为这不属于他的领域,也许因为他还没来得及使思想从别的事情上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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