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r haben fang genug gellebt’
奥列格接下去念道:
“‘Und wollen endllchhassen!’——这怎会不知道呢。我们在中学里就学过。”
“对,对,你们在学校里学过!不过这实在太可怕!在学校里老师这样教你们,其实完全应当颠倒过来:
Wir haben fang genug gehasst,Und wollen endlich lieben!去他妈的仇恨,我们终于要相爱了!——社会主义就该是这样的。”
“这么说,是基督教式的社会主义?”奥列格猜道。
“‘基督教式的’——这种说法未免太过分了。以此自称的政党在曾经由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统治的社会里打算靠什么人、同什么人一起去建设这样的社会主义,我无法想像。上世纪末,当托尔斯泰一心要在社会上切实培植基督教思想的时候,他的希望却原来与当时的现实格格不久,他的说教与现实生活没有任何联系。可是在我看来:针对俄罗斯的具体情况,考虑到我们的省悟、忏悔和反叛,考虑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和克鲁泡特金,只有一种社会主义才是正确的,那就是:道德社会主义!而且,这是完全行得通的。”
科斯托格洛托夫皱起了眉头:
“不过,这种‘道德社会主义’该怎样理解,怎样设想?”
“这并不难设想!’将卢宾又兴奋了起来,但并没有刚才那凶鸦磨坊主式的惊恐表情。这一回他处于比较明朗的兴奋状态,显然,他很想使科斯托格洛托夫信服。他像上课似地说得字句分明:“应当向世界展示这样一个社会,在那里,一切关系、基础和法律都将源出于道德,而且,道德是惟一的源泉!一切考虑,比方说,如何教育孩子,孩子的培养方向,成年人的劳动应引向什么目标,他们的业余时间如何安排等等,都必须以道德的要求为出发点。科学研究呢?那也只能搞无损于道德的研究项目,首先是无损于研究者本人的道德。在对外政策方面也是如此!关于任何边界问题也是如此:不应当考虑,这一步骤将在多大程度上增添财富,加qiáng实力,或提高我们的威望,而只应当考虑,它在多大程度上合乎道德。”
“这可未必行得通!还得过两百年!不过请您等一等,”科斯托格洛托夫皱起了眉头。“有一点我不明白:您所说的社会主义,它的物质基础在哪里?经济么,应该说,是先于其他的……不是这样吗?”
“无于其他?这也各有各的说法。例如,弗拉基米尔僚洛维约夫就相当令人信服地阐述过这样一种思想:经济可以而且必须建立在道德的基础上。”
“怎么…充道德,后经济?”科斯托格洛托夫呆呆地望着他。
“是的!听着,您这俄罗斯人,想必弗拉基米尔·索洛维约夫的著作您根本没读过吧?”
科斯托格洛托夫努着嘴唇摇了摇头。
“至少他的名字听说过吧?”
“在班房里听说过。”
“那末,克鲁泡特金的书至少读过一页半页吧?像《人们之间的相互帮助……》?”
科斯托格洛托夫做了个跟刚才一样的动作。
“是啊,既然他的观点是错误的,又何必去读呢……那末,米哈伊洛夫斯基的书呢?瞰,不消说,没有读过,因为他的学说已被推翻,此后他的书就被禁止读了,被抽掉了。”
“再说,什么时候读呢!读谁的书呢!”科斯托格洛托夫愤激地说。“我一辈子弯腰卖命,可是到处都这么问我:某某的著作读过没有?某一本书读过没有?在部队里的时候,我手不离铁锹,在劳改营里也是这样,如今在流放地,手里换上了锄头,我哪有时间读书?”
但是,舒卢宾圆眼浓眉的脸上泛起了惶恐不安和准备发起进攻的表情:
“这正好说明什么是道德社会主义:它不是让人们去追求幸福,因为悻福’也是市场偶像!道德社会主义要人们相亲相爱。吞食弱肉的野shòu也能幸福,可是相亲相爱只有人才能做到!这也是人类所能达到的最高成就!”
“不,请您把幸福留给我!”奥列格当即坚持自己的想法。“请您把幸福留给我,哪怕让我在咽气之前享受几个月也好!否则岂不早就可以见鬼去啦…”
“幸福——这是幻影!”舒卢宾使出最后的jīng力坚持自己的看法。“我在培养孩子的时候,也曾感到幸福。而他们却往我心头上华唾沫。为了这点幸福,我曾把那些有真知灼见的书籍扔到炉子里去烧毁。至于所谓‘子孙后代的幸福’,那就更靠不住了。谁能领略那样的幸福?谁跟这些子孙后代jiāo谈过,了解他们还将对哪些偶像顶礼膜拜?在长达几个世纪的时间里,关于幸福的观念变化太大了,使人简直不敢奢望幸福。将来,即使白面包多得一抬脚就会被踩上,牛奶足以让人喝得喘不过气来,我们依然得不到什么幸福。如果把自己仅有的一点东西同不足者分享,那我们今天就会是幸福的!如果一心扑在‘幸福’上,为繁殖后代而忙活,我们只会使整个地球人满为患,造成一个可怕的社会…俄好像觉得不大好受,您知道…我得去躺躺……”
奥列格没有注意到,舒卢宾那本来就泥泞不堪的面容怎样变得毫无血色,像断气之前那样呈死灰色。
“来,让我扶您,阿列克谢唯利波维奇,让我扶您回去…”
舒卢宾从刚才保持的坐态中好不容易才站起身来。他们拖着艰难的步子,走得极其缓慢。chūn天轻盈的气息笼罩着他们,但他俩只觉得周身沉重,只觉得自己的骨头和仅剩的肉、衣裳、鞋子乃至落到他们身上的光束,无不增加了他们的负担和压力。
他们默默地走着,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只是到了癌症楼门口台阶前,已处在楼的yīn影里时,舒卢宾才倚着奥列格的扶持,抬起头来望了望那几棵白杨,望了望那一小块艳阳天,说道:
“但愿我不会死在手术刀下。真可怕……不管活了多久,不管过的是不是跟狗过的日子一样,总还是想……”
然后他们走进前厅,顿时觉得空气窒闷,有一股臭味。他们一步一级、一步一级慢慢地往医院那宽大的楼梯上走。
这时奥列格问道:
“怎么,这一切都是您在低头折腰、背弃信仰的25年里所思考过的问题吗?”
“是的。我背弃了信仰,也在不断地思考问题,”舒卢宾机械地回答,没有任何表情,声音愈来愈微弱。“即使把书往炉子里塞的时候,也在思考。怎么?我付出了痛苦和背叛的代价,难道还不该得出哪怕一点点自己的看法吗?……”
第三十二章 从反面来看
东佐娃怎么也料想不到,自己熟悉到这等程度的事情,可谓正反里外彻头彻尾都了如指掌的事情,竟会如此倒转过来,变成完全新奇和陌生的事情。她跟别人的病已经打了30年的jiāo道,其中足有20年坐在爱克斯光屏幕前,看荧光屏上的映像,看底片上的摄影,看失神、哀告的眼睛里的表情,对照化验单和文献资料,撰写文章,跟同行辩论,与病人争执——这只会使她自己的经验和逐步形成的观点愈益明确,医学理论愈益连贯。她考虑的是病原和病理、症状、诊断、病程、治疗、预防和预后,至于病人的抵抗、疑虑和恐惧,固然是可以理解的人类弱点,也能引起医生的同情,但在衡量各种治疗方法的利弊时就完全等于零,在逻辑的平方中根本没有它们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