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有意思,这些知识您是从哪儿得来的?’冻佐娃眯缝起眼睛。
“您也许不知道,我从小就喜欢读医学方面的书籍。”
“但是我们的治疗究竟有什么使您担心的?”
“有什么使我担心的——我不知道,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我不是医生。这也许您知道,只是不想跟我说罢了。就举这个例子吧:蔽拉·科尔尼利耶夫娜要给我注she葡萄糖……”
“这是必不可少的。”
“可是我不要。”
“为什么呢?”
“首先,这是不自然的。如果我非常需要葡萄糖,那就让我口服好了!20世纪人们可真独出心裁:每一种药何必都打针呢?自然界能见到这种现象吗?动物是这样的吗?再过100年,后人将把我们当作野蛮人嘲笑。再说,针又是怎么打的?有的护士一下子就能扎准,可有的护士简直会把整个……肘弯儿都给戳遍。我不愿意!另外,我已经观察到了,你们正在设法给我输血……”
“您应该高兴才是!有人把自己的血献给您!这是恢复健康的保证,这是生命啊!”
“可是我不要!我曾亲眼看到过给一个车臣人输血,后来他在chuáng上折腾了3个小时,据说跟他的血“不完全相容”。而有的人输血没输进静脉里,结果胳膊上凸起了肿包。现在还在热敷,整整有一个月。我可不愿意。”
“可是不输血就不能较多地进行放she治疗。”
“那就别进行了!!为什么你们总是认为自己有权利代替别人做出决定?要知道,这可是一种可怕的权利啊,很少导致好的结果。你们真的要当心!即使是医生也没有这个权利。”
“正是医生有这个权利!首先是医生有!”东佐娃深信不疑地大声说道,她很生气。“要是没有这个权利,那就没有任何医学可言!”
“可这会导致什么结果呢?瞧,不久您就会写出一篇关于she线病的报告来,是这样吧?”
“您怎么知道?”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十分惊讶。
“这是不难设想的……”
(桌子上随便放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里边尽是打字稿。从科斯托格洛托夫的方向看去,文件夹上的题目是倒着写的,但在谈话过程中他已经看明白了,并且仔细想过了。)
“……这是很容易猜到的。因为出现了一个新的词儿,那就是说,得写出研究报告来。其实,您20年前就给某个这样的科斯托格洛托夫照she过,那人曾竭力拒绝,害怕这种治疗,而您一再让他相信,一切都很正常,因为当时您还不知道有she线病。我现在也是这样:我还不知道我该怕什么,不过,您还是放我走吧!我想凭自己的体力恢复健康。说不定那会对我更好些,您说呢?”
医生有一条常识:对病人不应当吓唬,而应当鼓励。但是,遇到像科斯托格洛托夫这样纠缠不休的病人,则恰恰相反,应当让他大吃一惊。
“更好些?决不可能!我敢肯定地这样对您说,”她用四个指头往桌子上一拍,像用蝇拍拍苍蝇似的,“决不可能!您,”她又斟酌了一下打击的份量.“必死无疑!”
她望着他,准备看他怎样发抖。但他只是缄默不语。
“您的命运将跟阿佐夫金一样。您看到过是怎么样吧?要知道,您跟他得的是同一种病,耽误的程度也几乎一样。艾哈迈占能被我们救过来,因为他手术之后马上就接受了照she治疗。而您失去了两年时间,这一点您要考虑!本来应当紧接着动第二次手术,切除邻近最容易波及的一个淋巴结,可是没有给您切除,请您注意。于是就发生了转移!您的肿瘤是癌症中最危险的一种!它之所以危险,就在于它是迅速扩散和严重恶性的,就是说它能非常快地转移。根据最近的统计,这种病的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五,您满意了吧?好,我可以让您瞧瞧……”
她从一堆文件夹中抽出了一本,开始在里边翻查。
科斯托格洛托夫默不作声。后来他开口了,但声音很轻,一点也不像刚才那么自信:
“坦白地说,我对生活并不十分留恋。不仅在我的前头木会有什么生活,就是过去也没有生活。要是现在还有希望活上半年,那就先过上半年再说。至于十年二十年计划,我并不想制订。多治疗等于多受罪。将会出现放she性恶心、呕吐——何必呢…”
“找到啦!您瞧!这是我们的统计。”她把一张双连的练习本纸转向他。展开的全页纸上通栏写着他那种肿瘤的名称,左半页的上方写着:“已经死亡”;右半页的上方:“尚未死亡”。各分3栏填写着姓名——是不同时间写的,有铅笔字,有钢笔字。左边半页没有涂改,而右边半页的姓名一再被划掉、划掉、划掉
“暗,就是这样。出院时我们把每个人的姓名都写在右边,可后来就陆续转到了左边……但毕竟还有几个幸运的人留在右边,您瞧见了吗?”
她把这张名单给他再看看,让他再想想。
“您以为您已经恢复了健康!”她又进入了qiáng攻。“其实,您的病还是老样子。您到我们这里来的时候怎样,现在还是怎样。推一弄清楚了的,就是跟您的肿瘤可以进行斗争!还不是一点希望也没有。就在这种时刻您声称要走?那好,走吧!您走好了!哪怕今天出院也行!我会立刻让他们给您办手续……随后我就把您登记在这张名单上。填在‘尚未死亡’这半页上。”
他不吱声了。
“怎么样?决定吧!”
“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科斯托格洛托夫开始讲和。“如果需要在某种合理的程度上再做一定次数的照she,比方说,5次,10次……,,
“不是5次,也不是10次!要么一次也别做!要么需要做多少次就做多少次!比如说,从今天开始,每天要给您做两次,而不是做一次。这也包括一切必要的治疗措施!而且不许您抽烟!还有一条必须做到:接受治疗不仅要有信心,而且还要心情愉快!要有愉快的心情!只有这样,才能治好您的病!”
他低下了头。在一定程度上,他今天就是为了讨价还价。他惟恐向他提出动手术的方案,现在总算没有提出来。至于照she,倒还可以,没什么。科斯托格洛托夫备有一种秘方草药——伊塞克湖草根,他不是无缘无故要回到自己那偏僻的老家去,而是打算在那里用这种草根治病。正是由于有了这种草根,他到这所肿瘤医院来只是为了尝试一下。
而东佐娃医生,看到自己胜利了,就宽宏大量地说:
“好吧,葡萄糖一项我就给您免了。换一种皮下注she的针剂。”
科斯托格洛托夫微微一笑:
“应当说,是我向您做出了让步。”
“还有:请您尽快把鄂木斯克的那封回信转来。”
他离开她那里的时候,一边走一边想,觉得自己正走在两大永恒范畴之间。一边是注定死亡者的名单,一边是永久性的流放。永久性的,像星辰一样。像银河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