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广播匣子声音沙哑地放送着轻音乐。还有两个病员在一张小桌上下跳棋。
而那个姑娘,如焦姆卡眼角所见,就那么坐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什么也不gān,但是坐得端端正正,一只手神着病号长衫的领口,那儿一向是没有招扣的,除非病员自己给钉上。这位huáng发女郎坐在那里就像一个娇嫩的安棋儿,碰是碰不得的。要是能跟她随便聊会儿该有多好!……当然,也谈谈他的腿。
焦姆卡一边翻阅报纸,一边生自己的气。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为了节省时间他从来不关心自己的发型,推成光头了事。可此刻在她面前就像个笨蛋。
忽然,安淇儿主动说:
“你怎么这样腼腆呀?已经是第二天了,见了也不打招呼。”
焦姆卡哆咦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啊!——能是跟谁说话呢?这是在跟他说话!
那花冠似的发朵在她头上微微颤动。
“你怎么,有点害怕,是吗?去找把椅子,拖过来,让咱们认识一下。”
“我,并不害怕。”但某种东西使他的声音有点异样,妨碍他响亮地回答。
“那就搬把椅子过来坐下好了。”
他抄起一把椅子,加倍小心不现出腿瘸,一只手将它挪到姑娘旁边,跟她的椅子并排靠着墙壁。接着,他伸出手:
“我叫焦姆卡。”
“我叫阿霞,”对方把自己那柔软的手放在他手中,随后又抽了出来。
他坐了下来,结果弄得十分可笑:两个人并排坐着,像新郎新娘似的。再说,这样看她也不方便。他站了起来,移动了一下椅子,显得随便一些。
“你gān吗呆着,什么事情也不做吗?”焦姆卡问。
“为什么要做呢?再说,我是在做呀。”
“那你是在做什么?”
“我在听音乐。在想像中跳舞。而你,恐怕不会吧?”
“在想像中跳舞?”
“哪怕真的跳也行!”
焦姆卡否定地咂了随嘴。
“我一下子就看出,这方面你不报在行。否则这会儿咱们可以转几圈呢,”阿霞环视了一下四周,“况且也没有地方。再说,这算得上什么舞曲呢?只不过那么听听罢了,因为沉默总是使我感到压抑。”
“那你喜欢什么舞呢?”焦姆卡兴致勃勃地跟她jiāo谈。“探戈吗?”
阿霞叹了口气:
“什么探戈,那是奶奶辈跳的舞!现在真正的舞是摇摆舞。我们这儿还没有人跳。莫斯科有,而且是行家在跳。”焦姆卡并不是注意听她所有的话,只不过跟她聊天感到愉快,并且有机会瞧她而已。她的眼睛有点奇特——略带绿色。要知道,眼睛是没法染的,原来就是那样。不过它们还是很讨人喜欢。“那才叫跳舞呢!”阿霞打了个板子。“究竟怎么个跳法,我也不会,没亲眼见过。说说看,你是怎么消磨时间的?是唱歌!吗?”“不,不是。我不会唱歌。”“为什么,我们只要觉得闷得慌,就唱歌。那你做些什么呢?拉手风琴吗?”“不……”焦姆卡感到惭愧。他哪儿也不如她。他总不能直接对她说,他对社会生活有浓厚的兴趣…”阿霞简直感到不可思议:瞧,这倒是个有意思的典型!
“你大概喜欢田径运动吧?而我,五项运动的成绩还不错。
我跳高能跳三.4米,铅球能推13.2米。”
“我——不行……”焦姆卡痛切地意识到,在她面前,自己是个多么无能的人。瞧,人家会为自己创造多么轻松的生活气氛!
而焦姆卡从来都不会……“只是偶尔踢踢足球……”
连这也甭想再玩了。
“那么,烟你总会抽吧?酒喝不喝?”阿霞问道,还抱着希望。
“还是只会喝啤酒?”
“啤酒能喝,”焦姆卡叹了口气。(其实他连啤酒也没沾过嘴边,但总不能让自己彻底丢脸。)
“哎哟哟!”阿霞拖长了声音,像腰下面挨了拳头似的。“你们怎么还是没出娘窝的宝贝儿子哟!什么体育成绩也没有!我们学校里的男生也是这样。9月份我们被并到男校了,校长给自己留下的都是些被整得服服贴贴的和功课好的学生。而所有的棒小伙子都被赶到女校去了。”
她不是想侮rǔ他,而是怜悯他,可他毕竟对“被整得服服贴贴”这种说法感到生气。
“你上几年级?”他问。
“10年级。”
“谁允许你们梳这种发式?”
“哪会允许呢!一个劲儿地反对…不消说,我们也跟他们斗!”
倒也是,她说话很直慡。焦姆卡即使被她取笑,即使被她拳头打,也不要紧,只要她不停地说下去就好。
轻首乐结束了,播音员开始报告关于各国人民反对可耻的巴黎协定的斗争。这个协定对法国来说是危险的,因为法国被置于德国统治之下;而对德国来说是不能容忍的,因为德国被置于法国统治之下。
“那么,总的来说你是做什么的呢?”阿霞还在探问。
“总的来说,我是个车工,”焦姆卡漫不经心而又庄重地说。
但即使是车工,阿霞也没感到惊奇。
“那你的工资是多少?”
焦姆卡很珍视自己的工资,因为那是血汗钱,而且又是刚刚挣来的。但此时他感觉到,说工资是多少,他张不开口。
“当然微不足道!”他终于挤出了一句。
“这毫无意思!”阿霞胸有成竹地说道。“你还不如去当个运动员!你有这方面的条件。”
“这得有本领……”
“得有什么本领?!每个人都能成为运动员!只要多练就行!而运动员的待遇多高啊——坐车不花钱,伙食费每天30卢布,住宾馆就不用提了!还有奖金!又有多少城市可以观光啊!”
“喂,你都到过什么地方?”
“到过列宁格勒,到过沃罗涅什……”
“你喜欢列宁格勒吗?”
“嗅,那还用说!多大的商场啊!百货大楼!什么东西都有专卖的柜台——专卖长筒丝袜的,专卖手提包的!
这一切,都是焦姆卡所不能想像的,他心里很羡慕。因为这姑娘如此大胆谈论的一切,也许的确很好,而他的眼界却十分狭窄。
女护理员,像一座雕像,还是那么站在桌旁,与斯大林并排,直着腰板往报纸上吐葵花籽壳儿。
“你这个运动员,怎么到这儿来了?”
他没敢问她究竟有什么病。这可能会使对方不便于回答。
“我在这里只呆3天,做做检查,”阿霞甩了一下手。她的另一只手不得不一直按着或者神着敞开的领子。“给穿这种不像样子的病号衫,真丢脸!在这地方位上一个礼拜,非发疯不可……可你是由于什么而到这里来的?”
“我?……”焦姆卡咂了咂嘴唇。关于腿么,他倒也是想谈谈,而且要谈得有来龙去脉,不喜欢三言两语。“我的一条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