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是什么把您控制在那里的呢?”
奥列格笑了起来:
“是内务部!还能是什么!”
他还是那样把头靠在椅背上,享受着这种安适。
卓娅警觉起来。
“我也这样料想过。不过,请允许我问,您是……俄罗斯人?”
“是的,百分之百的俄罗斯人!难道我不可以有黑头发吗?”
说着,他掠了惊头发。
卓娅耸了耸肩膀。
“那么……为什么把您……?”
奥列格叹了口气:
“唉,如今的一代青年人可真什么也没见过!我们那个时候,对于刑法是毫无概念的,也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条款,对它们可作怎样广义的解释。可你们是生活在这儿呀,生活在整个边区的中心,居然连集遣移民与行政流放犯之间的起码区别也不知道。”
“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拿我来说,就是个行政流放犯。我被流放不是因为民族属性,而是因为我奥列格·菲利蒙诺维奇·科斯托格洛托夫的个人问题,懂吗?”他笑了起来。“有如一个‘荣誉公民’,不得跟正直的公民们住在一起。”
他的黑眼珠这时朝她一闪。
但她并没有害怕。换句话说,吓倒是吓了一跳,不过惊魂已定了下来。
“这么说……您被流放多久呢?”她问,声音很轻。
“永久!”他声音很响地答道。
卓娅耳朵里甚至嗡地一响。
“是终身流放?”她又问了一遍,声音近乎耳语。
“不,正是永久流放!”科斯托格洛托夫坚持说。“案卷上写的是永久。如果是终身流放,那么至少说,死后可以从那里把棺材运出来,而永久流放,想必连棺材也不得运出来。即使太阳熄灭也不得返回,因为永久这个时间概念意味着比太阳的寿命还长。”
就在这时她的心才真正缩紧了。一切都并非无缘无故——这道疤痕也罢,有时他会现出凶相也罢。他也许是个杀人犯,一个可怕的家伙,只要一时性起,就可能把她捐死在这里……
但是卓娅没把椅子挪动一下,以便逃跑时方便些。她只是把绣花活儿撂了下来(连一针都没有绣过)。卓娅大胆地望着既不紧张也不激动、还像那样舒舒服服靠在扶手椅里的科斯托格洛托夫,自己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问道:
“要是提起来会使您难过,您就不必对我说了。如果可以的话,请告诉我:判您这样可怕的重刑,到底是由于什么?……”
可是科斯托格洛托夫非但没有因为意识到犯罪而心情沮丧,反而带着一副完全无忧无虑的笑容答道:
“没有任何判决书,卓英卡。我是根据通知单得知被永久流放的。”
“根据……通知单??”
“是的,就是这个名称。跟发货单差不多。就像从工厂往仓库发货一样:什么东西多少包,什么东西多少桶,…所用的包装…·”
卓娅捧住自己的脑袋:
“等一等……我不明白。这可能吗?……这——只是对您?对所有的人都这样吗?”
“不,不能说对所有的人都这样。只触犯第10款的不流放,而第10款加上第11款——就得流放。”
“这第11款是怎么回事?”
“第11款?”科斯托格洛托夫想了想。“卓英卡,我似乎对您讲得太多了,以后有关这方面的事情您可得当心啊,否则您自己也会为此而受牵连的。加到我头上的主要罪状是根据第10款,判了7年。凡是被判刑8年以下的,请相信,都意味着罪行是无中生有,捕风捉影。但还有第11款,而第11款意味着集团性的活动。第11款本身规定的刑期似乎并不更长,但既然我们构成了一个集团,那就得天南地北地永久流放。为的是我们在老地方永远也不能相聚。现在您明白了吧?”
不,她还是没有明白。
“这就是说…,”她尽量说得温和些。“是被称为……一个帮吗?”
科斯托格洛托夫突然发出响亮的笑声。而笑声又突然中止,脸色也沉了下来。
“这真是妙极了。跟我的审问者一样,‘集团’这个词儿并不使您满意。他也喜欢把我们叫做一个帮。是的,我们的确是个帮——一年级的一帮男女大学生。”他严厉地一瞥。‘哦知道这里不许抽烟,否则就有罪过,但我还是想抽一支,行吗?当时我们聚集在一起,向姑娘们献殷勤,跟她们跳舞,小伙子们还谈谈政治。也谈论过……那个人。您要知道,当时有些现象使我们不满。就是说,我们并不是对什么都感到欢欣鼓舞。我们中间有两个人上过战场,本指望战后会有所改变。就在5月份,考试之前,我们全都被抓了起来,姑娘们也包括在内。”
卓娅感到惶惑…他又把绣花活儿拿在手里。从一方面来看,他讲的这些危险的事情不仅不应该向任何人重述,而且连听也不应该听,应该把耳朵捂上。可是从另一方面来看,倒也如释重负,因为他们毕竟没把任何人骗到黑胡同里去,没杀过人。
她咽了一下唾液。
“我不明白……你们究竟gān了些什么?”
“能gān些什么呢?”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缓缓把烟吐出来。烟雾的面积多大呀,可一支烟卷竟是那么小。“我已经对您讲过:我们是一起学习的。助学金够花的时候,也一块儿喝喝酒。去参加晚会。结果,姑娘们也跟我们一起被抓了去。她们每人被判5年……”他全神贯注地望着卓娅。“您不妨设身处地想一想,期终考试之前突然被抓了起来,于是也就进了班房。”
卓娅放下了绣花活儿。
她原以为会从他那里听到种种可怕的事情,到头来这一切都有点像儿戏。
“那你们,男孩子们,为什么要那样呢?”
“什么?”奥列格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为什么不满意…cháo待什么好结果……”
“不借,的确是这样!真的,的确是这样!”奥列格不由地笑了起来。“这我还从来没有想过。您又跟我的审问者走到一起去了,卓英卡。他也是这么说的。这椅子太好了!在病chuáng上是不可能这样坐着的。”
奥列格又使自己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一边抽烟,一边眯着眼睛凝视那整块玻璃的大窗。
外面虽然已近huáng昏,但本来就有点晦暗的天色却没有再暗下去,反而变得明亮了。西天的云层在渐渐拉开,变得稀薄了,而这个房间的一角正好是朝西的。
只在这时卓娅才认真地绣起花来,而且带着乐趣在一针一针地绣。两人都默默不语。奥列格没像上一次那样夸她的手艺。
“都么……您喜欢的姑娘呢?她当时也在场吗?”卓娅问道,一边继续绣花,头也没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