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瓦季姆走进病房之后,感到喜出望外的是没有发现广播喇叭!二楼别的地方也没有。(这项设施之所以省略了,是因为医院年复一年地等待搬迁——要搬到另一栋设备较好的楼房里去,那里必会配备完整的广播装置。)
瓦季姆想像中的第二个敌人是黑暗——熄灯早,开灯晚,离窗户远。不过,心胸开阔的焦姆卡把靠窗的chuáng位让给了他,这么一来,瓦季姆从第一天起就适应了:跟大家一起很早就寝,天一亮就醒来开始用功,充分利用一天中最好和最安静的几个小时。
有可能成为第三个敌人的是,病房里过多的闲聊。事实上闲聊也的确不是没有。但总的说来,瓦季姆对病房里的人员组成还是满意的,这首先是从安静方面来看。
他对叶根别尔季耶夫最有好感,因为叶根别尔季耶夫几乎总是默默不语,对任何人都微微动一动他那厚厚的嘴唇和厚厚的脸腮、露出憨厚勇士般的笑容。
穆尔萨利莫夫和艾哈迈占也不讨人嫌,都很可爱。他们用乌兹别克语jiāo谈的时候,一点也不妨碍瓦季姆,何况他们说话总是很审慎,心平气和。穆尔萨利莫夫看上去像一位富有智慧的老翁,这样的贤哲瓦季姆在山区经常碰到。只有一次穆尔萨利莫夫突然激动起来,相当生气地跟艾哈迈占争论不休。瓦季姆请他们翻译一下,到底争论什么。原来穆尔萨利莫夫对于在取名字方面的独出心裁——把几个词儿拼在一起作为一个名字一一一一又不满意。他断言,真正属于先知留下的名字只有四十个,其余的名字都是不正确的。
艾哈迈占也是个与人为善的小伙子。如果请他说话声音轻些,他总是马上就把声音压低。有一次瓦季姆给他讲埃文基人的生活,大大激发了他的想像力。一连两天艾哈迈占都在反复思考这种不可思议的生活方式,向瓦季姆提出一些意想不到的问题:
“你说说,这些埃文基人穿的衣服是什么样的?”
瓦季姆即刻回答他,于是艾哈迈占便会几个小时沉浸在深思中。但是过后他又会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问:
“那么他们——这些埃文基人的作息时间是怎么安排的呢?”
第二天早晨他又问:
“你说说,他们每天都有什么任务呢?”
说埃文基人“就那么生活”,这种解释他不能接受。
常常来跟艾哈迈占下跳棋的西布加托夫,也是一个沉静而又有礼貌的人。明摆着,他没有多少文化,但不知为什么却懂得大声说话不体面,不应该。即使在跟艾哈迈占发生争论的时候,他的话似乎也会使对方镇静:
“这里的葡萄难道是真正的葡萄?这里的甜瓜难道也算是真正的甜瓜?”
“那你说,哪里有真正的?”艾哈迈占激动了起来。
‘境里米亚…你要是能去看一下就好了……”
焦姆卡也是个好孩子,瓦季姆看得出他不是个只会空谈的人。焦姆卡善于动脑子,也善于实践。诚然,他脸上没有天才的光辉烙印,当他听到某种出乎意料的思想时,他看上去似乎有点愁眉不展。学习的道路对他来说并不平坦,智力的开发也不轻松,但这种笨鸟先飞的人往往会大有作为。
鲁萨诺夫也没使瓦季姆受不了。这是个一生都勤勤恳恳工作的人,尽管没从天上把星星摘下来。他的见解基本上都是正确的,只不过不会深入浅出地表达,只会生硬地照本宣科。
科斯托格洛托夫起初给瓦季姆的印象并不好:过于粗鲁,喜欢嚷嚷。可后来发现这是表面现象,实际上他并不傲慢,甚至还比较随和,只是他生活中充满了不幸,以致性情bào躁。看来,他的种种遭遇,根源也在于他那倔qiáng的性格。他的病正在好转,也还来得及彻底改变自己的生活,只要他有这种决心,并能较为严格地要求自己。他主要的毛病是吊儿郎当,把时间都làng费掉了:一会儿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徘徊,一会儿看看闲书,而且特别爱缠女人。
但在死亡的边缘上,瓦季姆无论如何也不会为追姑娘而分心。加尔卡在考察队等他,盼望着跟他结婚,但他已没有权利这样做,他属于加尔卡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他已经不再属于任何人了。
这就是必须全部清偿的代价。某种欲望一旦占据了我们的心,也就取代了一切其他的欲望。
要说病房里有使瓦季姆感到十分讨厌的人,这便是波杜耶夫。波杜耶夫凶悍、qiáng横,可是一下子垮了下来,成了一个虔诚的理想主义的信徒。瓦季姆无法容忍并感到气愤的是那些宣扬顺从和爱他人的蛊惑性神话,其内容无非是要人们牺牲自己,傻乎乎地等候机会给素昧平生的人提供帮助。至于对方是游手好闲的懒汉还是招摇撞骗的坏蛋,则根本不管!这种空泛而乏味的所谓真理,同瓦季姆那富有朝气的坚毅性格,同他像孩上之箭急于贡献自己力量的愿望是格格不久的。要知道,他也是成竹在胸,决心只予不取,但不是小恩小惠,不是蹒跚地走一步,施舍一点,而是要建树辉煌的功勋,一下子献给全国人民和全人类!
因此,当波技耶夫出院,浅色头发的费德拉乌搬到他chuáng位上的时候,瓦季姆倒是感到高兴。费德拉乌才算是真正的老实人,整个病房里没有谁比他还沉静的了!他会整天不说话,躺在chuáng上忧郁地望着前方。作为一个邻居,倒是符合瓦季姆的愿望,不过后天——星期五就要把他带去动手术了。
他们俩一直保持沉默,不过今天终究谈起了生病的事,费德拉乌说自己曾经生过病,差点儿死于脑膜炎。
“噢!是撞伤引起的吗?”
“不,是感冒引起的。我在厂里热昏了,而他们用汽车送我回家的时候,路上头部chuī了风。结果脑膜发炎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他叙述事情的经过时很安详,甚至还面带笑容,一点也不渲染那是多么可怕的一幕悲剧。
“怎么会热昏的呢?”瓦季姆问道,不过眼睛已经是斜着看书了,因为时光似乎已经流逝。病房里凡是谈起疾病,总是有人听。费德拉乌发现鲁萨诺夫的视线从房间的那边向这边投来,今天他的目光是温和的,费德拉乌的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讲给他听的:
“厂里的锅炉发生故障,必须进行一次复杂的焊接抢修。但如果把蒸气全部放掉,让锅炉冷却,尔后再重新加温,就得一天一夜。厂长夜里派车来接我,说:‘费德拉乌!为了不影响生产,你穿上安全服,冒着蒸气爬过去抢修,行吗?’我说:‘既然需要,那我去修!’那是在战前,生产指标压得很紧,就得那么gān。于是我就爬进去修了。gān了一个半小时……怎么能推辞呢?在厂里的光荣榜上我一直名列前茅。”
鲁萨诺夫一面注视着他一面听,脸上露出赞许的表情。
“这是一个党员也值得自豪的行为,”他夸了一句。
“我本来就是……党员,”费德拉乌更谦逊、更沉静地微微一笑。
“过去是?”鲁萨诺夫纠正他。(这些人你一夸,他们就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