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大概并不完全同意,内利妞觉得有一定的道理:
“噢,一点不错!我头一回穿卡普隆丝袜的时候,喜欢得不得了。可是谢尔盖扔了根火柴,马上就烧了个窟窿,这畜生!”
这时她拿着刷子走进了病房,问道:
“赔,小伙子们,听说昨天已经把地板彻底擦洗过了,那么今天我们就可以稍稍擦洗一下了,是不是?……哦,对了!有一条新闻广她想起来了,便指着费德拉乌得意洋洋地宣布:“你们这儿的那个人已经盖上被单了!一命呜呼啦!”
连亨里希·雅各博维奇这样沉得住气的人也耸了耸肩膀,觉得很不自在。
大家没明白内利妞的意思,于是她又继续解释:
“赔,就是那个有麻子的!脖子上缠着老粗的绷带!昨天在火车站上。靠近卖票的地方。现在已把尸体运来解剖了。”
“天哪!’鲁萨诺夫吃力地说。“您讲话怎么一点也不讲究分寸,护理员同志!这类令人丧气的消息您何必传播呢?”
病房里都陷入了沉思。这倒是真的,叶夫列姆动不动就提到死,看来他的命运是注定了的。就在这条通道上他经常停住脚步,从牙缝里吐出话来正告大家:
“咱们的事情可真有点不妙啊!……”
然而,大家毕竟没有见到叶夫列姆走的这最后一步,他离开医院时给大家留下的印象是活生生的。可是现在不得不想像,前天那个人还在这通道上踱来踱去,此刻已躺在太平间里,正面腹部被开膛,像一截胀裂了的灌肠。
“你最好能给我们讲点什么开心的事儿!”艾哈迈占对她说。
“叫人开心的事儿也有,我讲出来,准会让你们笑痛肚皮。不过,有点不怎么体面……”
“没关系,讲吧!讲吧!’”
“对了!”内利姐又想起了什么。“好乖乖,叫你去照爱克斯先呢!叫你,叫你呀广她指着瓦季姆。
瓦季姆把手中的书搁在窗台上。他两手扶着病腿,小心翼翼地使它着地,然后又放下另一条腿。他朝门口走去。要不是这条不听使唤、得时时当心的病腿,他的身段可说完全跟芭蕾舞演员一样。
他听到了波杜耶夫的死噩,但没觉得惋惜。对于社会来说,波杜耶夫没什么价值,就像这个举止放肆的护理员一样。而人类的价值,归根结底,不在于可怕增长的数量,而在于至臻完美的质量。
这时化验员拿着一份报纸走了进来。
而跟在她后面的是啃骨者。他眼看就要把报纸抢过去。
“给我!给我!”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伸出一只手,声音微弱地说。
他总算拿到了报纸。
眼镜还没有戴上他就已经看到,整个头版都是大幅照片和大字标题。他不慌不忙地把身子垫高些,不慌不忙地戴上眼镜,看到了他预料之中的事情——最高苏维埃会议闭幕了:主席团和会议大厅的巨幅照片,紧接着便是用大字排出来的最新的重要决议。
这些决议的字体如此醒目,使人不必再去翻找某段不引人注目、但却意味深长的阐述。
“什么??什么??!”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控制不住自己,尽管他不是在跟这病房里的任何人说话,面对着报纸如此惊讶和发问,毕竟有失体面。
原来,头版头条用大字刊登的是:部长会议主席格·马·马林科夫自动请求解除他的职务,最高苏维埃一致通过满足这一请求。
鲁萨诺夫本以为是通过预算的会议,就这样结束了!……
他感到浑身疲软,报纸也从他的两手中掉落了。他无法再往下看了。
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每个人都能看明白的指示,他却无法看懂了。但他知道,发生了转折,而且是重大转折!
好像是在极深极深的地底下,共处的地质岩层发出了咕啥啥的响声,只是在自己的范围内产生了轻微的颤动,可这一下却震撼了整个城市、医院乃至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的病chuáng。
但是,身穿刚刚熨过的白长衫的汉加尔特医生却面带鼓励的笑容,拿着注she器,从门口迈着轻软、平稳的步子向他走来,根本没有觉察房间和地板曾发生过震动。
“喂,打针吧厂她和蔼地对他说。
科斯托格洛托夫从鲁萨诺夫腿旁把报纸扯了过去,也立刻着到了这条消息。
看过这条消息之后,他站了起来。他坐不住了。
他也不明白这条消息的确切的全部涵义。
不过,既然前天最高法院全部改组,今天又更换了部长会议主席,那就是说,此乃历史的步伐!
不能想像,也不能相信,历史的步伐会引向更坏的地方。
还是在前天他就用两手按住想要跳出来的心,不准自己相信,不准自己抱什么希望!
但过了两天,还是贝多芬那4下有提示意味的叩门声仿佛响彻天空,震动耳鼓。
然而病人们却安静地躺在chuáng上,居然没有听见!
藏拉·汉加尔特还是那么安详地把思比兴注入鲁萨诺夫的静脉。
奥列格匆匆地跑了出去——散步去了!
到广阔的天地去了!
第二十章 美好的回忆
不,他早就不许自己存任何幻想了!他甚至不敢让自己有高兴的念头!
只有刚开始服刑的新的囚犯,最初几年才相信每一次叫他带着东西走出牢房都是恢复自由的召唤,把每一次关于大赦的消声传闻都当做天使的号音。其实把他叫出车房,无非是为了向他宣读一份可恶的什么文件,接着把他推到另一间牢房里去,那是层次更低、更暗,空气同样混浊不堪。而大赦则一拖再拖——从胜利纪念日拖到十月革命节,从十月革命节拖到最高苏维埃举行全体会议,大赦像肥皂泡那样破灭,要么只宣布赦免窃贼、骗子、逃兵,而打过仗、吃过苦的人则一次次失望。
为了欢乐,造物主在我们心上所创造的那些细胞,也都由于没有用处而渐渐衰亡。胸中供信心栖身的那几个立方厘米的空间,也因经年空置而萎缩。
尝够了幻想破灭的滋味,做够了获释回家的美梦,最后,他只想回到自己那美好的流放地,回到自己心爱的乌什一捷列克!是的,那是他心爱的地方!说也奇怪,正是从这医院里,从这个大城市,从这个奥列格觉得自己适应不了、而且恐怕也不想去适应的结构复杂的世界遥想他那一角流放之地,着实感到十分亲切。
乌什一捷列克的意思是“3棵白杨”。它因远在10千米以外的草原上也望得见的3棵古老的白杨而得名。3棵白杨挨得很近。它们不像一般白杨那样挺拔,甚至还有点腰弯背驼。它们大概都有400年的历史了。达到了一定的高度之后,它们不再往上长,而是向旁边扩展,在一条主要的灌溉渠上方织成浓密的萌盖。据说,这样的老树当年村子里还有不少,但在1931年布琼尼镇压哥萨克人的时候都被砍光了。后来这种树就再也植不活。不管少先队员们栽多少,一抽芽就被山羊啃得活不了。只有美洲枫树在区委会门前的大街上还能扎根成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