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楼_[俄]索尔仁尼琴【完结】(85)

2019-03-10  作者|标签:[俄]索尔仁尼琴

  “没有?什么也没有?”他问瓦季姆,可是不敢说出究竟没有的是什么。

  他跟瓦季姆素昧平生。虽然瓦季姆也是个党员,但是还太年轻,也不是领导gān部,而只是一个方面的专业工作者。很难想像他头脑里可能装些什么。不过有一次他倒使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十分放心:病房里在谈论一些民族被集遣的事,瓦季姆从他的地质学书本上抬起头来,朝鲁萨诺夫看看,耸了耸肩膀,悄声对他一个人说:“那就意味着,总是有点问题。在我们国家,不会无缘无故让人流迁。”

  就是通过这句正确的话,可以看出瓦季姆的聪明和思想上的坚定。

  看来,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没有看错人!此时他无须向瓦季姆解释自己指的是什么,瓦季姆本人已经先找过了。他还把鲁萨诺夫由于激动而没有留意的一篇底栏文章指给他看。

  这是一篇普普通通的底栏文章。一点也不引人注意。没有任何照片。只不过是科学院院士写的一篇文章。而且,不是为逝世两周年而写的纪念文章。没提全民的悲痛!没提他“活着并将永世长存”!而是关于“斯大林和共产主义建设的若gān问题”。

  难道仅此而已?难道只是“若gān问题”?仅仅是这些问题?建设方面的问题?为什么要谈到建设?这样也可以写有关防护林带方面的文章9赫赫战功哪里去了?哲学天才在哪儿?科学泰斗哪里去了?全民敬爱何以不提?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皱紧了额头,怀着痛苦的心情透过眼镜望着瓦季姆那黝黑的面孔。

  “这怎么可能呢?…,”他谨慎地扭过头去看看背后的科斯托格洛托夫。看来,科斯托格洛托夫是睡着了:眼睛闭着,头还是那么倒垂着。“两个月以前——才两个月,可不是吗?——您该记得,是诞生75周年!一切都还按过去那样:巨幅照片!大字标题——《伟大的继承者》。可不是吗?……啊?……”

  不,甚至不是危险,不是由此而产生的威胁到还活着的人们的那种危险,而是忘恩!忘恩——这才是此刻最使鲁萨诺夫痛心的事情,仿佛他自己的个人功绩、他自己的无可非议的品德被唾弃、被否定了。既然震撼世纪的光荣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就被啃啮殆尽,既然最最敬爱的、最最英明的、你所有的顶头上司以及上司的上司都得服从的那个人,在24个月之内就被推倒了,被压在底下,那还有什么指望?还有什么靠得住?在这种情况下怎能恢复健康?

  “是这么回事,”瓦季姆说得很轻,“形式上前不久颁布过一项规定,不纪念逝世日,只纪念诞辰日。但是从文章本身来看,毫无疑问…”

  他怏怏不乐地摇摇头。

  他似乎也有一种委屈的感受。首先是为死去的父亲不平。他记得父亲是多么热爱斯大林!——不消说,超过对他自己的爱(父亲从来不为自己谋求什么)。也超过对列宁的爱。而且无疑超过对妻子和儿子的爱。提起家庭时他可以心平气和、谈笑风生,可是,提起斯大林时他却从来不是这样,他的声音都会发抖。斯大林的像,一张挂在父亲书房里,一张挂在吃饭间里,还有一张挂在孩子房间里。孩子们在成长过程中始终看到墙上那两道浓眉、那浓密的胡髯、那庄重的面容,这面容似乎永远与恐惧和轻浮的欢乐无缘,其全部感情都压缩在一双黑眼睛的丝绒般的光泽中。还有,斯大林发表的每一次讲话,父亲都总是自己先从头到尾读过,然后选几段念给孩子们听,给他们讲解:这里,思想是多么深刻,阐述得多么jīng辟,而且,用的是多么纯正的俄语。后来,父亲已经去世,瓦季姆也长大了,他才开始感到那些讲话的语言似乎淡而无味,而思想一点也不凝练,倒是可以用简短得多的方式表达,像原先那样的篇幅本来是可以包含更多的思想的。他心中那么想,嘴上却怎么也不会说。他觉得,口头上还是以表达从小养成的崇敬之情较为合乎道理。

  伟人逝世的那一天,瓦季姆还记忆犹新。老年人、青年人。孩子们都哭了。姑娘们号啕大哭,小伙子们默默地抹着眼泪。从泪水汇成的这片汪洋大海来看,似乎不是死了一个人,而是整个宇宙裂开了一道缝隙。给人的感觉是,纵使人类能熬过这一天,继续存在的日子也不会太久。

  可是到了两周年的时候,连表示悼念的黑框也没有花费油墨印上。甚至找不到这样一句普通的温暖的话:“两年前与世长辞……”而上次大战中无数战士正是喊着那个人的名字冲锋陷阵,作为他们说完人生的最后一句话而倒下的。

  倒不是仅仅由于瓦季姆从小受到了那样的教育(习惯他能够改变),而是全部理智要求他考虑,对这位死去的伟人应当表示敬意。那伟人是光明的化身,他放she的光辉让人确信明天不会脱离先前的轨道。他提高了科学的地位,提高了学者的地位,把他们从工资、住房等琐事中解放了出来。科学本身也要求他的稳定性、他的一贯性:即使明天也不要出现任何动dàng,不要迫使学者们分散jīng力,脱离他们那最有贡献。最有意义的工作,而去处理社会结构方面的一些纷争,去教育低能儿,去说服笨蛋。

  瓦季姆心情忧郁地拖着自己的那条病腿回到chuáng位上去。

  这时恰雷高高兴兴地回来了,带着一提兜吃的东西。他把各种食品—一放进自己的chuáng头柜里,那chuáng头柜是放在另一边,不是放在靠鲁萨诺夫这边的通道头上,他一边放一边谦和地笑着说:

  “趁胃还没切除的这最后几天能吃就吃!要不,往后光剩下肠子,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鲁萨诺夫真是无限羡慕恰雷:这才是乐观主义者!这才是好样的!

  “醋渍番茄……”恰雷继续在往chuáng头柜里放食品。他用手指直接从瓶子里捞出一只来吞了下去,眯缝着眼睛说:“啊,真棒!……

  嘿,还有小牛肉。煎得多嫩,一点也不gān硬。”他碰了碰,舔舔指头。“好一双女人的巧手!”

  “这么说,您无疑是本地人,’他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说。

  “不,我不是本地人。我只是经常到这里来出差。”

  “那就是说,您爱人在本地?”

  但这话恰雷没听过去,他把空提兜拿走了。

  回来后,他打开chuáng头柜,眯缝起眼睛往里面瞧了瞧,又吞下一只番茄,接着就关上了柜门。得意地晃了晃脑袋。

  “喂,刚才咱们讲到哪儿啦?现在接着来。”

  在这段时间里艾哈迈占已找到了第四个牌友——楼梯上的一个哈萨克青年。其时艾哈迈占正坐在自己chuáng上,用俄语加上手势绘声绘色地向这个哈萨克青年讲述,我们俄国人怎样把土耳其人打得láng狈逃窜(昨天晚上他到另一栋楼去看了电影《攻克普列文》。现在他俩都走过来,又把那胶合板安放在两张chuáng铺之间,兴致比刚才更高的恰雷,用一双灵巧的手迅速地理着纸牌,让他们看各种样板:

  “就是说,刚才讲到富尔,对吗?富尔就是手中的牌正好凑到三张同点,再加一个对子。懂了吗,车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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