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许有点奇怪,在各色人等中,水手竟会对他们的遗嘱唠哩唠叨地修来改去,世间也确实没有人对这玩意儿比水手更有兴趣.在我的航海生活中,这种事情,我已经做了第四次了.这回,这番仪式做过后,我感到再舒服也没有了;一块压在我心头的石块给搬掉了.再说,我此后所过的日子也会过得象复活后的拉撒路(拉撒路复活......事见《新约.约翰福音》第十一.十二章.)一样快活了;看情形,能够活得这么久已是一笔额外的纯利了.我把我自己救活了;我的死亡和埋葬都被锁闭在我自己的胸坎里.我心情恬静而满足地四下一望,象一个坐在舒适的家冢围栅之内的问心无愧的幽魂.
哼哼,我无意识地卷起我的工装袖子来,心里想,那么就泰然自若地冲向死亡和毁灭去吧,落后者总是要倒霉的(相传苏格兰学生研究神意有相当进步时,便大家奔进地下之走廊,落后者就要给恶鬼捕去做小鬼.).
$$$$第五十章 亚哈的小艇和艇员......费达拉
"谁想得到呀,弗拉斯克!"斯塔布大声说;"我要是只有一条腿,你一定不会在小艇上碰到我,除非是把我的木头做的脚趾头塞在锚链孔里.他可真是个怪老头啊!"
"在这方面,我毕竟认为没有什么奇怪,"弗拉斯克说."要是他那条腿齐胯断了的话,那自然又是另一回事啦.那准会使他动也动不来;可是,他一条腿还剩下到膝盖的一截,另一条腿是好好的,你知道."
"这个我可不清楚,我的小朋友;我从来还没有看到他跪倒过."
在捕鲸行家中,常常有过这样的争论:考虑到捕鲸船长的生命对于航程的成败得失关系极其重大,他是否应该冒生命的危险,亲临追击的险境.这正如铁木儿的战士们常常为铁木儿那非常贵重的生命应否亲临战阵而争辩得眼泪汪汪一样.
但是,这问题对于亚哈说来,却更有所不同.因为长有两条腿的人,在一切危急关头中,也不过是一个趑趄不前的家伙;因为捕鲸工作,往往会碰到种种非同一般的大困难;因为事实上每一分钟都有危险的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让任何一个残废者坐上小艇参加猎击,是明智的吗?一般说来,"裴廓德号"的合伙老板们一定会明白地认为,这决不是明智的.
亚哈心里很清楚,在一种情况比较稳妥的追击中,他为了接近现场,便于亲自指挥而下小艇,他家乡的亲友们是不会把它当做一回事的,不过,让亚哈船长有一只实际上为他作经常指挥猎击之用的小艇......尤其是另外配备五个水手给亚哈船长,象现在这只小艇的五个水手那样,那他心里也很清楚,这样慷慨的想法,却是"裴廓德号"的老板们从来想都没有想到的.因此,他并没有向他们要求过增加五个水手,也没有以任何方式在这方面暗示过他的要求.然而,他却私自把这些事情都料理好了.在卡巴科把他的发现公开出来之前,水手们事先简直没有人料到会有这一着,虽然事实上,在船只离开了港埠不久,大家都把装备小艇的例常工作弄停当后,隔不多久,人们就不时看到这个亚哈忙着为那只被认为是备用艇的小艇做桨脚,甚至还热心地砍着木头小扣针(这是在把捕鲸索撒出去后,用它来把捕鲸索扣在船头的槽沟里的).大家都看到他在这样忙着,尤其是看到他急于要另搞一副放在艇肚的船底包板,仿佛要使艇肚更经得起他那骨腿的尖端的压力.人们还看到他急切地在纠正那大腿板(有时也叫系缆粗板,是一种安在船头的横式平板,在对大鲸投she鱼枪或者标枪时用来撑牢膝头的)的式样,也看到他老是站在那只艇里,曲起仅有的一只膝头,跪在系缆板的半圆形的凹凹里,手里拿着一支木匠的凿子,这边凿掉一点,那边凿平一些,我说,所有这些事情,在当时都是教大家很感兴趣,又感到奇怪的.不过,几乎每一个人都认为,亚哈之所以准备得如此小心道地,一定只是为了指望最后追击到莫比-迪克而已,因为他早已透露出他要亲自猎击那巨shòu的意图.但是,这样的推测,可一点也没有联系到已经派定水手在那小艇上的这种不着边际的疑惑上去.
现在,随着那几个鬼怪似的部下的出现,什么怪事都一下子消散了;因为在捕鲸船上,怪事总是一下子就消散的.再说,时时就有这么一些不知是从什么角落里和垃圾坑里爬出来的.来路不明的异邦的残渣余滓来做这种漂泊的歹徒似的捕鲸船的水手,而捕鲸船本身也经常把那些漂泛在大海里的船板上,攀在一片破船上,桨子上,小艇上,独木舟上,攀在被刮散了的日本舢舨上的这种希奇古怪的遭难者收罗了下来;因此,如果魔王本人也会亲自爬上船舷,走到船长室里去跟船长聊天,也决不会引起船头楼里什么压制不住的激动.
总之,可以肯定的是,这些鬼怪似的属下以后在跟水手们相处的时候,虽然好象总跟他们有所不同,然而那个扎着包头布的费达拉,却从头到底就是一个不可解的谜,他是从什么地方跑到这样一个有礼貌的世界来的,他凭什么不解之缘使他一下子就跟亚哈的特殊的命运连系起来,而且,他竟然还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力量,都只有天晓得,不过,说不定这种力量甚至已经把亚哈给控制住了,所有这一切,谁都弄不明白.但是,我们却不能小看费达拉.象他这样一个人物,那些住在温带的文明驯良的人,只有在梦里才碰得到,而且印象也很模糊.象他这样的人,时常流动在不变的亚洲社会中,尤其是在欧洲大陆以东的那些东方岛屿......那些与世隔绝的.不知起于何时的.停滞的国家中,这些国家,甚至时至今日,也还保留有许多混沌初开时那种可怕的原始性,当时,他们对于始祖的记忆就是一个特殊的忆念,他所有的后裔,也不知道他是来自何方,都把彼此看成真正的鬼怪,于是乎仰问苍天,为什么要造他们出来,造出来gān什么;不过当时根据《创世记》的记载(见《旧约.创世记》第六章二至四节.),天使确是已跟人类的女儿结了伴,而那些恶魔跟非宗规的犹太法师们,也都耽迷于世俗的桃色事件中.
$$$$第五十一章 神灵的喷水
这只牙骨制的"裴廓德号",经过了许多天,许多个星期,已一帆风顺地慢慢驶过了四个巡游渔场;那就是亚速尔(亚速尔......北大西洋的群岛.)海面;佛得角(佛得角......非洲极西部一个角.)海面;那个由于是在里奥.德.拉.普拉塔河口而称为普拉特河(普拉特河......在乌拉圭和阿根廷间的河口.);和那在圣海伦娜南边的,未立界的水区的卡罗尔渔场.
就在驶过这些地方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月白天清,làng涛象银轴般滚滚而过;由于làng涛在徐徐沸腾,显得弥漫着一种不是凄寂,而是银白色的静穆;在这样静穆的夜空里,在泡沫四溅的船头的远前方,出现了一股银白色的喷水.它给月色一照耀,赛似一股灵光,似乎突然从海里冒出了一个光耀夺目的神明.费达拉首先发现这道喷she.因为每当这种月色皎洁的夜晚,他就要攀上主桅顶,象白天一样准确地站在那里望.不过,虽则晚上会发现一群一群大鲸,可是敢于冒险放下小艇去追击它们的,却是一百个捕鲸人中也找不到一个.那么,在这样一个不同寻常的时分,水手们看到这个东方老头高栖在那上面,你就可以想象,他们会多么激动了.他的头巾和月亮就是天生的一对良朋.但是,因为他连续几个夜晚,在同一个时间里都守望在那里,一声也没有吭过;如今,在经过这么静穆后,突然听到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在喊出那银白的月色的喷she,这时候,每个躺着的水手都不禁吓得跳将起来,仿佛有什么长着翅膀的神灵已经降落在索具上,在招呼这群人间的水手."它在喷水喽!"当时哪怕是chuī响了末日的号角,他们也不见得会这么颤动;也许他们反而不觉得恐惧,而是颇为愉快咧.因为虽则这是一个最不常有的时间,然而那喊声是这么令人感动,这么教人激动得jīng神错乱,简直教船上每个人都本能地想放下小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