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大汗淋漓。他喝子大量的水,可天气太热,他又太累,喝下的水全部透过肌肉从毛孔里惨了出来。在海上,除了极少数特殊消况.他所从事的工作总能给他许多机会独自思考。那时船老板只主宰了他的时间;而在这儿,旅馆老板甚至还主宰了他的思想。在这儿只有折磨神经戕害身体的苦工,没有思想。除了gān活儿不可能思考。他已不知道还爱着露丝,露丝甚至已根本不存在。因为他那疲于奔命的灵戏没有时间去回忆她。只有在晚上钻进被窝或是早上去吃早饭时露丝才在他短暂的回忆中确认了自己的地位。
这是地狱,是么?乔有一次说。
马丁点点头,却也感到一阵温怒。是地狱,自不待言,还用说大。他们俩gān活儿时不说话,说话会打乱步伐。这回一说话就乱了。让马丁的熨斗错过了一个动作,多做了两个动作才赶上节拍。
星期五早上升动了洗衣机。他们每周要洗两次卧室用品:chuáng单、枕头套、chuáng罩、桌布和餐巾。洗完之后又得全力以赴gān花式浆洗。那是慢工细活,又繁琐又jīng细。马丁学起来不是那么容易.而且不能冒险,一出错就是大乱子。
看见了吧,乔说,举起一件极薄的胸衣背心,那东西团一团就可以藏在手心里。一烫坏就得扣掉你二十元工资呢。
因此马丁没有烫坏那种东西。他的肌肉虽因此而松弛下来,神经可比任何时候都紧张。他怀着同情听着伙伴的咒骂。那是他在辛辛苦苦浆洗着漂亮衬衫时发出的--那些衬衫妇女们自己不浆洗却偏要穿。花式浆洗是马丁的噩梦,也是乔的噩梦。他们挖空心思节省下来的分分秒秒都叫这花式浆洗吞食了。他们搞了一整天花式浆洗,直到晚上七点才搞完,然后用热轧滚筒熨烫客房用品。晚上十点旅馆客人都睡了,两个洗衣工还在流着汗忙花式浆洗呢。忙到半夜一点、两点,直到两点半才下班。
星期六又是花式浆洗和许多零碎活儿,到下午三点,一同的活儿才终于gān完。
累成这样你不会还要骑七十英中午去奥克兰吧?乔问。这时两人坐在台阶上庆祝胜利。
要去,马丁回答。
去gān吗?--看姑娘么?
为省两块五毛钱火车票钱。要到图书馆去续借几本书。
gān吗不用快递寄去寄来?寄一趟不过两毛五。
马丁考虑着这个建议。
明天还是休息一下吧!乔劝他,你需要休息。我知道我就需要休息。累得半点力气都没有了
他确实是满脸倦容。他整个礼拜都不可钱胜,为争分夺秒而奋斗着,从不休息,消灭着耽误.粉碎着障碍。他是一股清泉,流泻出无可抗拒的力量,是一部高功率的活马达,一个gān活的魔鬼。可完成了一周的工作之后他却瘫痪了。他筋疲力尽,形容憔悴,那张漂亮的脸松弛了、瘦削了、堆满了倦容。他没jīng打采地吸着烟,声音异常呆板单调,全身上下那蓬勃的朝气和活力都没有了。他的胜利似乎很可怜。
下周还得照样gān,他痛苦地说,这一切又有什么意思呢?哼,我真恨不得去当个流làng汉。流làng汉不工作不也照样活么?天呐,我真想喝一杯啤酒,可又鼓不起劲下村子里去。你就留下吧!把书用快递寄回去,否则你就是他妈的一个大傻瓜。
可我星期天一整天在这儿gān什么呢?马丁问。
休息呀。你不知道自己有多疲倦。唉,星期天我可是疲倦得要命,连报都懒得看的。有一回还生了病--伤寒。在医院内呆了两个半月,什么活儿都不gān。那可真是美妙!
真是美妙,过了一分钟他又重复道。
马丁洗了一个澡,洗完发现乔已经不见了。马丁估计他十有八九是喝酒去了。但要证实还得走半里路下到村里去。那路他觉得似乎太长。他没有穿鞋躺在chuáng上,一时下不定决心。他没有取书读,疲倦得连睡意都感觉不到了。只迷迷糊糊躺着,几乎什么都不想做,直躺到晚饭时候。乔没有回来吃晚饭,马万听花匠说他很可能到酒吧拆柜台①去了,便已经明白。晚饭一吃完他立即上了chuáng,一觉睡到了天亮才感到获得了充分的休息。乔仍然没有露面。马丁弄来一张星期天的报纸,在树林里找了个yīn凉角落躺下,一上午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他没有睡觉,也没有谁gān扰他,可报纸没有看完。吃完午饭他又回到那里读报,读着读着又睡着了。
①拆柜台:原文rip the slats off the bar的直译,有喝得酩酊大醉(甚至在那儿胡闹)的意思。
星期天就像这样过去了。星期一早上他又辛辛苦苦地分捡开了衣物。乔用一根毛巾把脑袋扎得紧紧的,呻吟着,咒骂着,启动洗衣机,扰和着液体肥皂。
我就是忍不住,他解释说,一到星期六晚上非喝酒不可。又一周过去了。每天晚上都要在电灯光下苦战,直到里期六下午三点才结束。这时乔又品尝到了他已经凋萎的胜利的滋味。然后又信步走向村里,去寻找忘却。马丁的星期天跟以前一样:躺在树荫里漫无目的地看报,一躺许多个小时,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他虽然对自己反感,却因太累,不去想它。他鄙弃自己,仿佛是卷入了堕落,或是天性卑劣。他身上神圣的一切全给抹掉了。豪情壮志没有了,活力没有了,澎湃的热情感觉不到了。他已经死了,仿佛没有了灵魂,成了个畜生,一个gān活的畜生。阳光透过绿叶筛了下来,他看不见它的美;蔚蓝的天穹再也不像往日那样对他悄语,颤栗着展示出秘密,启示他宇宙的辽阔了。生命到了他嘴里只有苦味,沉闷而愚蠢,难以忍受。他内心那视觉的镜子罩上了一道黑色的帷幕。幻想躺进了密不透光的漆黑的病房。他羡慕乔能够在村子里肆无忌惮地拆柜台;脑子里能有蛆虫咬啮;能伤感地思考着伤感的问题,却也能情绪高涨;他羡慕他能醉得想人非非,光辉灿烂,忘掉了即将到来的星期一和一整周能累死人的苦役。
第三周过去,马丁厌恶了自己,也厌恶了生命。失败感令他难堪。现在他已明白过来:编辑们拒绝他的作品是有理由的。他嘲笑自己和自己的幻梦。露丝把他的《海上抒情诗》穿了回来。他无动于衷地读着她的信。露丝尽可能表示了喜欢这些诗,说它们很美。但她不能撒谎,不能对自己粉饰现实。他明白这些诗并不成功。他从露丝的信中每一行缺乏热情的官样文章里看出她并不认可,而她是对的。他重读了这些诗,坚信自己的感觉没有错。美感与神奇感已离开了他。读诗时地发现自己在纳闷:当初落笔时自己心里究竟有什么感受?他那些气势磅确的词句给他怪诞的印象:他的得意之笔其实很鄙陋。一切都荒唐、虚伪、不像话。他若是意志力够坚qiáng,是会把《海上抒情诗》当场烧掉的--发动机房就在下面。但要花那么大力气把稿子送到锅炉里去并不值得。他全部的力气都用到洗别人的衣服上去了,再没有丝毫内力气于自己的事。
他决定在星期天振作起jīng神给露丝写封回信。可到星期六下午,等地结束了工作洗完了澡,那寻求忘却的愿望又压倒了他。我看还是到下面去看看乔怎么样吧,他这样为自己辩护,却也明白这是在撒谎,可他已没有力气去想它。即使有力气,他也不会思考了,因为他只想忘却。于是他便由着性子慢慢往村子走去。快到酒店时不知不觉加快了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