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伊登_[美]杰克·伦敦【完结】(40)

2019-03-10  作者|标签:[美]杰克·伦敦

  我以为你还在戒酒呢。乔招呼他说。

  马丁不屑于辩解,开口便叫威卜忌,给自己的杯子斟满之后把酒瓶递给了乔。

  别整夜整夜地喝,他粗鲁地说。

  乔捧了酒瓶磨蹭着,马丁不愿意等,一口气喝完了一杯又满斟了一杯。

  哎,我可以等你,他凶狠地说,可你也得快点。

  乔赶快斟满酒,两人对饮起来。

  是gān活累的吧?乔问他。

  马丁拒绝讨论这个问题。

  这儿gān的简直是地狱的活儿,我知道,对方说下去,但眼看你开了戒我心卫仍不是滋味。来,祝你好运!

  马丁闷声不想地喝着,咬着牙叫酒,咬着牙请人喝酒,叫得酒吧老板害怕。那老板是个带女人气的乡下小伙子,水汪汪的蓝眼睛,头发从正中分开。

  像这样bī咱们穷鬼们gān活,真不要脸。乔在说话,我要是没有喝醉我就会不管它三七二十一把洗衣房给他烧掉。是我喝醉了才救了他们的,我可以告诉你。

  但是马丁没有答腔。几杯酒下肚他感到脑子里有令他激动的蛆虫在爬。啊!这才像活着!三周以来他第一次呼吸到了生命的气息,他的梦也回来了。幻想从漆黑的病房里出来了,像火焰一样明亮,引诱着他。他那映照出幻想的镜子清澈如银,有如一块旧的铭文大体磨去,又刻上了新的字迹的铜件。奇迹与美手挽手跟他同行,他拥有了一切力量。他想告诉乔,可乔有他自己的幻想。那是个周密的计划,他要当一家大的蒸汽洗衣场的老板,再也不受洗衣房的奴役。

  告诉你,马,我那洗衣场决不用童工--杀了我我也不gān。下午六点以后车间里连鬼也不准有一个。听我说!机器要多,人要多,要在正规的时间服完成任务。因此,马,你来帮我的忙,我让你当监工,管全店,上上下下全管。我的计划是:戒酒,存上两年钱--存好钱就--

  但是马丁已经走开,让他去对着店老板唠叨,直唠叨到那位人物被叫去拿酒--是两个农民进了门,马丁在请他们喝酒。马丁出手阔绰,请大家都喝:几个农场帮工、一个马夫、旅馆花匠的下手、酒店老板,还有一个像幽灵一样溜进来、像幽灵一样在柜台一头游dàng的。偷偷摸摸的流làng汉。

  第十八章

  星期一早晨第一小车衣物送到了洗衣房,乔唉声叹气。

  我说,他开始说。

  别跟我说话,马丁喝道。

  对不起,乔,中午马丁说,两人下了班,正要去吃饭。

  对方眼里涌出了泪水。

  没有啥,老兄,他说,我们是在地狱里,无可奈何。你知道,我好像十分喜欢你呢,我难过正因为这个。我一开头就挺喜欢你的。

  马丁抓住他的手摇了摇。

  咱们不gān了吧,乔建议,丢下活儿当流làng汉去。我没有试过,可那难是最容易不过的,什么事都不用gān。我生过一回病,伤寒,住在医院里,美妙极了,我真想再生一回病呢。

  那一星期过得很慢。旅馆客满,额外的花式浆洗不断送来。他们创造了英勇奋战的奇迹。每天晚上都在电灯光下苦gān,吃饭láng吞虎咽,甚至在早饭前也加班半小时。马丁再也不洗冷水浴了,每时每刻都在赶、赶、赶。乔是个jīng明的羊倌,他牧放的是时间。他细心地赶着每时每刻,不让它们跑掉;像守财奴数金币一样反复计算着。他疯狂地计算着,计算得发了疯,成了一部发高烧的机器。还有一部机器也跟他配合。那部机器认为自己以前曾经叫马丁·伊甸,原是个人。

  马丁能思考的时刻已很罕见。他那思维的居室早已关闭,连窗户都打上了木板,而他已沦为那居室的幽灵一样的看守者。他是个幽灵,乔说得对。他们俩都是幽灵,而这里便是只有无穷无尽苦役的好久地狱①,或者,这不过是个梦?有时,当他在雾气腾腾热得冒泡的环境里来回地挥舞着沉重的熨斗,熨烫着衣物时,他真觉得是个梦。一会儿之后,或是一千年之后,是会醒过来的。那时他仍会在他的小屋子里,在他那墨迹斑斑的桌子边,接着昨天停下的地方写小说。或者,连那也是一个梦,醒过来已是换班的时候,他得从颠簸的水手舱铺位上翻下来,爬到热带星空下的甲板上去,去掌舵,让凉慡的贸易风chuī透他的肌肤。

  ①好人地狱(limbo):基督教神学:未受洗的儿童和基督诞生前的好人死后所去的地方,在地狱边缘。

  星期六下午三点,空虚的胜利终于到来。

  我看我还是下去喝一杯啤酒吧,乔说,口气古怪、单调,说明到周末他已经累垮了。

  马丁似乎突然惊醒过来。他打开工具箱,给自行车上好油,给链条抹了石墨,调整好轴承,在乔去酒店的中途赶上了他。马丁低身伏在车把上,两腿有节奏地使劲蹬着九十六齿的齿轮,绷紧了脸准备面对七十英里的大道、坡路和灰尘。那天晚上他在奥克兰睡觉,星期天又骑完七十英里回来。星期一的早上他疲倦地开始了新一周的工作,但没有喝酒。

  第五周过去,然后是第六周。这两周里他像个机器一样活着,服着苦役,心里只多余出一点点火星--那是灵魂的一丝微光,是那点光驱使他每周赶完那一百四十英里路。但这不是休息,而像是一部超级机器在gān活儿,只帮助扑灭着灵魂的那点激光--那已是往日生活的仅有的残余。第七周周末他不知不觉已跟乔一起走上了去村子的路。在那儿他用酒淹没了生命,直到星期一早上才转世还魂。

  到了周末他又去蹬那一百四十英里。为了消除太辛苦的劳动带来的麻木,他用了更辛苦的劳动带来的麻木。第三个月末他跟乔第三次下到村里,在那儿他沉入了遗忘,再活了过来。那时他清清楚楚看见他在把自己变成什么样的畜生--不是用酒,而是用gān活。酒不是原因,而是结果。酒无可避免地紧随着苦活儿,正如黑夜紧随着白天。威士忌向他耳语的信息是:变作做苦工的畜生不能使他攀登到高处。他点头表示赞同。威士忌很聪明,他泄露有关自己的机密。

  他要了纸和铅笔,还要了酒请每个人喝。别人为他的健康平杯时他靠着柜台潦草地写着。

  一份电报,乔,他说,读吧。

  乔怀疑他醉醇醇地瞄了瞄电报。那电又似乎让他清醒了过来。他带着责备的神情望着对方,泪水从眼里渗出,沿着面颊流下。

  你不是要扔掉我吧,马?他绝望地问。

  马丁点点头,叫了个闲逛的人把电报送到电报房去。

  等一等,乔口齿不清地说,让我想想。

  他扶着柜台,双腿摇晃,马丁用胳膊搂住地,扶住他,让他想。

  把它改成送两个洗衣工来好了。他突然说,喏,我来改。

  你为什么辞职?马丁问。

  理由跟你一样。

  可我是要去出海呢,而你不能。

  不能,回答是,可我能当好个流làng汉,能当好的。

  马丁打量了他一会儿、叫道:

  上帝呀,我看你做得对!与其当gān活的畜生不如当流làng汉。不错,老兄,你能生活的。比以前的生活还要好!

  我住过一回医院,乔纠正他,生活得很美妙的,伤寒--我告诉过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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