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一切的学问都是由宗教而来,后来演变成哲学。因为宗教只叫人信,而且是专制qiáng权,绝不容许你怀疑。然而人类的智能是不可满足的,你叫我信,可以,你告诉我理由,你打开门让我看一看,只要看到一眼,我就信了。这是哲学jīng神。那么,在我们看来,宗教素来是把大门关着的,等于说,信就行了,不要多问了,到比止步。但是,哲学家不gān了,就要在门外敲一个dòng看看,究竟里头生命来源怎么样?对此哲学家有两派见解:一种是唯物思想,在几千年前,宇宙生命来源之说在希腊、埃及、印度等地,都在同一个阶段同时存在。唯物的理论认为,宇宙最初的元素是水,由水变成火,而后冷却逐渐形成现在的大千世界。印度也有一派讲地、水、火、风的四大是天地间开始的根源。相当于中国上古金、木 水、火、土五行的道理。这些理论慢慢演变成后世的唯物思想。另一派是讲唯心的,唯物思想在几千年中一直跟唯心思想争论着。唯心的理论认为,宇宙有一个超越物质的jīng神主宰,物质是由他所创造产生的。这牵涉到哲学问题,解说很多。随着年代向后,人的知识越来越开放了,就认为不够了 提出了问题,问及哲学家你怎么可以认定宇宙是什么做的呢?不管宇宙是上帝造的,或者不是上帝造的,你怎么晓得?哲学家说是靠学问思想来的,那么先要研究你哲学家那个思想(工具)的判断靠得住靠不住?思想的本身是个什么东西?因此产生了逻辑学。对思路法则的研究。这种思路的法则学,在印度的佛学中,早在希腊之先就有了。在印度佛学里头有,逻辑叫因明,学佛第一就要学会因明,故而大乘菩萨道,不懂因明,不能学菩萨道。
对于这问题,世界学者也有两派说法:一派是西方人的立场,认为印度佛学的因明是受希腊逻辑的影响产生的;另一派是东方人,包括了我们中国传统文化的说法,认为希腊的逻辑,是受印度因明的影响而产生的。这里永远考据、论辩到现在无法清楚它。
西方哲学的发展,正是知识论同实证经验论同存的时代。光靠知识理想,没有实证的经验去求证,是靠不住的。所以西方哲学里头,这种学问又产生两派,一种光是知识论,学问到了就行,然而不行,非实证不可。实证的一派在西方文化就叫经验论,必须查清自己的经验来。后来,由于哲学的发展,又形成了科学,科学家更进一步说,光看一下还是不行,我要摸到以后,我才相信的确有这个东西。所以由宗教而哲学,而科学,是今日西方文化发展的步骤。
我们了解了西方,再看自己的文化,《庄子》的这一段同西方的论辩是一样的。不过,我们的文化喜欢简单、简化,庄子这里提出来一句话:“彼是,方生之说也。”“是”就是我认定,主观的东西。他说,我们上面所讲的一切,不管是我们的主观认定,或者是因外物依他而起,而产生我们的思想,这些都属于“方生之说”。 “方生”,从文字讲,刚刚生起,这有个比方,我们先了解这一段完了,再了解“方生之说”。“方生”的“生”,庄子用这个字,是很妙的。
我们先要解决“方生之说”,是个什么“方生”呢?这个所谓是非、心物,都不是因为外界的关系,拿中国大乘佛学禅宗的观念来说,道都是“一念之所生”,就是说,都是因你的观点而产生。但是,庄子的文章舆他的思想,非常锋利,那是智能之学,高到极点,马上推翻了自己的话:
“虽然”:但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文字我们很容易懂,当一个东西刚刚生下来,是死亡的开始,当一个东西我们认为他是死亡的时候,活着的另一个生命开始了。所以一般人要修道,尤其禅宗讲了生脱死,你看了《庄子》,很可以了然。当我们一个人的生命刚刚生下来的第一天,不叫做存在,第一天生命已经过去了,“方生”就“方死”,生死是两头的现象,那个能生能死的不在生死上面,与这两头的现象不相gān。等于说白昼是黑夜的开始,白画是黑夜的开始,这是个逻辑思想的问题。我们认为天亮了,认为黑夜里睡着了,夜里看不见了那是你自己被现象骗了。所以,同生命存在一样,“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你看庄子的文章,刚刚讲了“方生方死”,接着就支过来讲“方死方生”,他两头都说完了,如珠子走盘,不着边际。跟着又讲到人的观念问题:
“方可方不可,”当我们认为这件事情可以的时候,这件事情已经过支了,没有了,当你主观肯定的时候,肯定这一念本身就是否定;“方不可方可;”你认为否定了,否定这一念本身则是肯定。所以没有主观客观,天下的是和非,我主舰上认为对,不同于我的看法叫做不对,对和不对是相对而言的,因为觉得别人不对,所以才认为我对,故而还是一念主观来的。所以,是和非互为因缘因果,靠不住的。
我们刚才留了一个问题,就是“彼是,方生之说也。”这一句话,在庄子那个时代,佛学还没有进入中国,等佛学传过来,“缘生之说”也就是这个道理,万物“不自生”,不是自由来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他生”,也没有哪个主宰造得出来,不依他;万物“不自生”,“不他生”,“不共生”,“不无因生”,也不是没有因,缘于因来的,是名为“缘生”,一切是因缘所生。那么,这一观念就是后来的佛学中道观,这一观念实际上舆庄子有相同之处,不遇庄子只有一句话,就是“方生之说”,这也就是佛学“性空”的道理,“缘生性空”。
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故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
庄子又进一步否定了一切,这就是庄子的逻辑。“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圣人”,得道的人,不需要做后天个人的主张,很自然的,不由自主的“而照之于天”。这个“天”不是指天体,是代表形而上的道,以天道自然“照”就可以了解这个道理。但是,虽然你认为自己是非都不动,不管对,也不管不对,不落空,也不落有,我得道了,你当心!庄子说“亦因是也”,你认为两边都不落就是道,道也是你自己认定的,还是一个主观。
“是亦彼也,”你这个主同的认定,还是属于“依他而起”。这个”彼”不是指外物。因为认为你的不对,我的对,“彼亦是也。”那他的对与不对,也同你相对,所以客观主观是相封的。我们经常听人家讲,我很客观地告诉你,我说对不起,我不相信有客观,因为说了我很客观地告诉你这句话,已经是主观了嘛。所以,“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世界上的思想观念,他讲他的一套对,各人有各人的一套对。究竟哪个对?究竟哪一个真正的“是乎哉”对呢?究竟哪一个真正的不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