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袁庚就任招商局第二十九任董事长。
袁庚身材魁梧、方脸大眼,一派军人气质。他早年随军南下,曾当过东江纵队的情报科长,在1944年盟军登陆中国东南沿海时提供过重要情报,后来参加了解放珠江三角洲的战役。1949年,当上了pào兵团长的袁庚率部解放了深圳,五十年代初他随陈赓入越担任胡志明的抗法军事顾问,1955年出任中国驻雅加达总领事,“文化大革命”期间以“国际间谍罪”被关入北京秦城监狱达七年之久。“四人帮”被打倒后,袁庚重回人间。他到招商局不久,即提jiāo了一份大胆的报告。
这份题为《关于充分利用香港招商局问题的请示》,是1978年10月9日以jiāo通部的名义上报中共中央、国务院的,报告第一次提出了“适应国际市场的特点,走出门去搞调查,做买卖”的对外开放建议。数日后,袁庚正式提出了在深圳蛇口筹建蛇口工业开发区的构想,他提出:“选定在临近香港的宝安蛇口公社境内建立工业区。这样既能利用国内的较廉价的土地和劳动力,又便于利用国际的资金、先进技术和原料,把两者现有的有利条件充分利用并结合起来。”12月18日,也就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正式开幕的同时,jiāo通部和广东省同意了袁庚的构想。二十五天后,1979年1月31日,上午10时,袁庚飞赴北京,在中南海当面向李先念、谷牧副总理汇报。袁庚提出要给招商局一块工业用地,“当时我把所有的地图都带去了,说了招商局成立一百零六年到现在几乎什么都没有,现在我希望国家能给我一块地方。”最后李先念给袁庚批了一个半岛。
这个半岛,便是日后的蛇口工业区。蛇口工业区仅方圆2. 14平方公里,袁庚却在这个螺蛳壳里做出了一个大道场。
袁庚办工业区,一没有被纳入国家计划,二没有财政拨款,但他却争得两个权力:一是可以自主审批五百万美元以下的工业项目,二是被允许向外资银行举债。于是,他遍走香港,向港商和银行借贷资金。前后两年,招商局借进十五亿元,这笔钱被用来平整土地、建设工业基础设施和生活设施,袁庚同时大大简化招商程序,外商到蛇口办公司,从土地、协议到招工,往往个把月便全部搞定。蛇口很快成为中国最开放的“工业区”,企业和人才纷拥而入,两年多时间,蛇口的企业已超过百家,一片海涂沙滩顿时热闹非常。
在1979年的中国,蛇口工业区和袁庚的出现,让铁幕般的计划经济被捅开了一个再也补不回去的大dòng。
一开始,蛇口工业区就无比大胆地进行了gān部体制、民主选举、舆论监督等方面的制度变革,蛇口被人热切关注在很大程度上因此而来。
1980年3月28日,蛇口工业区在中国第一个正式实行了gān部、职员公开自由招聘制,率先打破了新中国三十一年的gān部调配制。1983年2月9日,经来蛇口视察的胡耀邦总书记同意,蛇口开始试行群众直接选举gān部、考评gān部。1983年4月24日,蛇口工业区第一届管委会十五名gān部,经民意推选产生候选人,再经两千多人直接选举产生。从此,调入蛇口的各级gān部,其原职务级别只记入档案,在蛇口实际工作待遇上一律无效,能当什么,拿多少工资,全靠民意选举。1986年,蛇口实行民主选举,有15%的人对袁庚投不信任票,有五名董事当场落选。
蛇口实行gān部一年一聘,每年民意考评不过半数者即要下岗,gān部终身制、任命制在蛇口被彻底废除。
1992年,已经七十五岁高龄的袁庚jiāo出了他管理了十五年的蛇口工业区,此后,蛇口工业区迅速地褪去了它的先锋颜色,仅仅三五年后,便变得“无声无息”。1998年4月8日,《深圳商报》发表报道《蛇口怎么了》,文内历数了蛇口的种种衰退。此文轰动一时,虽言辞过于武断,却也点出事实之部分。进入2000年之后,蛇口已全然沦为一般性的开发区。2004年6周,蛇口工业区被广东省政府正式下文撤销,袁庚苦心设计的所有制度一夜烟飞。
袁庚晚年一直居住在蛇口的海滨公寓内,窗外一眼可望到香港元朗,他的手边常放一本相册,里面全部是当年与邓小平等国家领导人的合影。日暮时分,一一翻过,竟恍如前尘隔世。而今这位驰骋疆场的将军和改革先锋身患老年痴呆症,已经很难连续深入地讲述他以前的故事。
下文为关于袁庚蛇口拓荒的故事。
蛇口海滨花园南海小筑A5号楼,是工业区1996年发售的连体别墅。这幢别墅二楼的一个单元,为袁庚离任后直到2006年4月初的寓所。大约六十多平方米的客厅里,一整套红木沙发均垫着厚厚的棉布垫,即便在炎夏也不例外。实际情况是,袁庚的身体越来越瘦弱,臀部肌肉所剩无几,在硬木沙发上一坐就会被硌伤。当年转战蛇口创造辉煌的大将军,如今即便在自己家里坐下来,也必须仰赖棉垫的保护。
2005年盛夏,在6月23日的袁庚保健体检表上,记录着如下数据:袁庚,男,88岁,身高170厘米,体重57公斤。事实上,连保健医生都有些惊讶袁庚身体机能各项指标的完好。人到老年越来越矮,1980年左右,袁庚的身高达到176厘米,体重足足70公斤。和他身体肌肉日渐萎缩相衬,袁庚的记忆力衰退得厉害,来回说着车轱辘话。采访时细节完全伸展不下去,只能谈个大概或是框框。“现在对他采访非常艰难,很多时候,他什么都不知道,问什么情况都要翻找资料,太可怜了。”
儿子袁中印的话流露出对父亲的爱护与怜悯。
“我现在是老年痴呆症的初期,记忆都被吃掉了。”袁庚逢人便讲,听上去有些戏谑和自嘲,但绝不显悲观色彩。“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对一个奋斗过、创造过的老人来说,他的记忆在别人的记忆里,他的生平在历史的讲述中,是用不着悲伤的。幸运的是,当我们一老一少坐在沙发上聊天时,他的记忆还能够随着回忆向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方向延展。这大概是越是年代久远的事情越能记忆清晰的缘故吧!
◆临老受命
招商局可以做的事太多了,先gān吧,下决心gān起来!
1973年9月30日,无端地被关押在秦城监狱长达五年半的袁庚,终于被释放回家,总算是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袁庚心里清楚,如果不是总理周恩来的亲自过问,说不定会把他关到地老天荒。他不想回原单位——中央调查局工作,在人大副委员长廖承志的帮助下,他找到jiāo通部部长叶飞,被安排到jiāo通部工作。先是外事司负责人,不久被正式任命为外事司副司长。他珍惜新职位,以“拼命三郎”的jīng神工作。在这段时间里,《中英海事协定》、《中巴海事协定》……中华人民共和国与有关国家的十一个海事协定,都是袁庚负责签署的,并因此受到领导叶飞的赏识。1978年,已经六十一岁的袁庚,正思谋着“船到码头车到站”,回家养老,突然临老受命,被jiāo通部党组委派赴港参与招商局工作,“打开局面”。
同年6月,袁庚南下香港,到香港招商局调研。袁庚一到香港,像一头灵敏的猎豹一样,扇动着鼻翼,广泛地搜集各种资讯,尽可能多地掌握香港政治、经济、文化动态。除了找招商局有关人员jiāo谈外,他同工作人员多次实地考察。在众多香港招商局gān部当中,时任招商局副主任的梁鸿坤是袁庚的第一个谈话对象,也是其多次实地考察的伙伴,后来梁鸿坤成了袁庚的得力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