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_周国平【完结】(11)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尼采自己是从一个美学问题即悲剧的起源问题开始他的哲学活动的。可是,美学仅仅是他思考人生问题的特殊角度。受叔本华影响,他对人生持悲观看法,但又不能忍受一个无意义的人生,于是想从美学上找到突破口,靠艺术和审美赋予人生以意义。《悲剧的诞生》正是他试图摆脱叔本华的影响、创立自己的哲学的一个开始。他早期从审美状态的分析提出酒神jīng神,后来由酒神jīng神脱胎出qiáng力意志,都是为了给人生意义问题提供一个解答。

  哲学本是关涉人的灵魂的事情,它是活生生的个人对于人生意义的不懈寻求。无个性的人不能爱,离开人生意义的寻求无所谓智慧。智慧不等于知识,哲学家不等于饱学之士。一个天文地理无不通晓的人,他的灵魂却可能一片黑暗。真正的哲人是寻求着人生智慧的探索者。可是,在尼采看来,哲学早已迷途了,两千年来一直徘徊在知识的密林里,看不见智慧的光。他推崇前苏格拉底时代的哲学家,特别是赫拉克利特,引以为自己的先驱者。自苏格拉底以后,他只佩服少数几个哲学家,如蒙田、帕斯卡尔,认为他们身上尚存哲学爱智慧之真谛。在人生的根本追求被遗忘的时代,尼采的用意是要哲学迷途知返,回到自己的根基,对人生的意义提出质问和回答。尼采的呼声越过世纪的山峰,在存在主义哲学中激起了悠长的回响。海德格尔和萨特为哲学确定的任务就是揭示个人存在的结构和意义,他们的全部哲学活动都是为了促使个人聚jīng会神于体验自己存在的意义。

  第14节:第二章 在人生之画面前(3)

  首先做一个真实的人

  这里有两个人。一个人靠哲学谋生,挂着教授的头衔,高踞哲学的讲坛,读书破万卷,熟记前人思想,可谓学问高深。另一个人,姑且说吧,只是个流làng汉,读过不多几本哲学书,比起前者来望尘莫及,但是他天性敏感,热爱人生,情不自禁地思考着人生的种种根本问题,百折不挠地求索着人生的真谛,要他不这样做,就等于叫他去死。

  问你,谁是哲学家?

  尼采的回答必是后者。在尼采看来,一个人要配称哲学家,"他不仅必须是一个思想家,而且必须是一个真实的人"。《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尼采全集》,第1卷,第473页。毋宁说,做一个真实的人,这是成为哲学家的首要条件。然而,这也是最难达到的条件:"要真实--很少人能够做到这一点!即使能够做到的人,也还是不想做到!"《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旧榜和新榜》。《尼采全集》,第6卷,第293页。因为真实是要付出可怕的代价的呵。

  那么,怎样才算一个真实的人呢?尼采常常把真正的哲学家同"学者"进行对比,我们从这种对比中可以更加明白尼采的要求。

  尼采自己是做过十年学者的人,因此当他说他jīng通"学者心理学"时,大约不算夸大其词。在他的著作中,我们随时可以遇见对于学者形象的描绘和对于学者心理的剖析。

  让我们先从《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学者》一节中摘录比较完整的一段话:

  "这是真的,我离开了学者们的研究室,并且砰然关上了我后面的门。

  "我的灵魂饥饿地久坐在他们的桌子旁;我不像他们那样习于砸开坚壳,剥取知识。

  "我爱自由和新鲜土地上的空气;我宁愿睡在牛皮上,胜似睡在他们的体面和尊严上。

  "我太热了,被自己的思想灼烫着,常常因此而窒息。于是我不得不到户外去,离开一切尘封的屋子。

  "但他们冷漠地坐在yīn凉的暗影里;他们小心翼翼不坐到太阳晒烤的台阶上去。

  "如同那些站在街头张口呆望过客的人,他们也如此期待和张口呆望别人想过的思想。

  "一旦有人捉住他们,他们立即不由自主地扬起面粉,如同一只面粉口袋。可是谁猜到他们的面粉来自谷粒,来自夏日田野的金色的欢乐呢?……

  "他们的手指知道一切的穿针、引线、编结,他们如此缝制jīng神的袜筒!

  "他们是好钟表,只需留心合宜地把他们拨动!于是他们报时无误,并且谦虚地嘀嗒着。

  "他们如同磨盘也如同杵臼一样地工作着,只要向他们投放谷粒便成!--他们擅长磨碎谷粒,制成白粉!……"《尼采全集》,第6卷,第183-184页。

  这里已经把学者与真正的哲学家(以"我"即查拉图斯特拉的形象出现)两相对照得很鲜明了。第一,学者天性扭曲,真正的哲学家却天性健康,"爱自由和新鲜土地上的空气"。第二,学者"冷漠",真正的哲学家却热情而真诚,"被自己的思想灼烫着"。第三,学者无创造性,如磨盘和杵臼,只会咀嚼别人的思想,真正的哲学家却富于创造性。

  在尼采看来,"学者"类型的产生不能归咎于个人,而是整个偏重科学理性的教育制度和琐细分工的产物。科学在自助时伤了它的仆人,把自己的冷漠gān枯的性格刻印在他们身上了。学者们过早地献身于科学,使他们的本性遭到扭曲,长成了jīng神上的驼背。参看《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第2节。一个人当了学者,就一辈子坐在墨水瓶前,蜷曲着腰,头垂到纸上,在书斋沉重的天花板下过着压抑的生活。试看少年时代的朋友,原先聪颖活泼,一旦他占有了一种专门学问,从此就被这项学术占有了,在这小角落里畸形生长着,做了他那专业的牺牲品。参看《快乐的科学》第366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318-319页。按照尼采的理解,一个哲学家,就是一个为人生探寻和创造意义的人。学者的人性已被扭曲,他自己的人生已无意义,又如何能成为一个赋予人生以意义的哲学家?

  哲学的使命还要求哲学家绝对真诚。真正的哲学问题关乎人生之根本,没有一个是纯学术性的,哲学家对待它们的态度犹如它们决定着自己的生死存亡一样。一般人无此紧迫感,他们的认识无非出于利益、爱好、无聊或习惯。可是,回响在哲学家耳旁的声音却是:"认识吧,否则你就灭亡!"对于他来说,真理如同用刀子切入了他的皮肉中去一样。参看《朝霞》第460节。

  尼采写道:"我们哲学家不像普通人可以自由地将灵魂与肉体分开,更不能自由地将灵魂与思想分开。我们不是思索的蛙,不是有着冷酷内脏的观察和记录的装置,--我们必须不断从痛苦中分娩出我们的思想,慈母般地给它们以我们拥有的一切,我们的血液、心灵、火焰、快乐、激情、痛苦、良心、命运和不幸。生命对于我们意味着,将我们的全部,连同遇到我们的一切,都不断地化为光明和烈火,我们全然不能是别种样子。"《快乐的科学》序。《尼采全集》,第5卷,第8页。

  第15节:第二章 在人生之画面前(4)

  尼采还写道:"一个思想者是切身地对待他的问题,在其中看到他的命运、他的需要以及他的最高幸福,还是'不切身地'对待,仅仅以冷静好奇的触角去触动和把握它们,其间有最显著的区别。在后一场合,可以断言,是毫无成果的。"《快乐的科学》第345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27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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