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诚意味着把自己的全部生命投入到思想中去,这样的人的思想是"一部热情的灵魂史",其中充满着"在思想的热情中燃烧着的生命所具有的升沉和震动"。《朝霞》第481节。《尼采全集》,第4卷,第321页。真正的哲学家怀着巨大的热情,"不断生活在最高问题的风云中和最严重的责任中",他的生活"全然不是静观的,局外的,漠然的,安全的,客观的"。《快乐的科学》第351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287页。
一个真诚的作家决不会自欺欺人,故弄玄虚,因为他是"为自己而写作"。参看《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第2节。尼采谈到自己的作品时说:"每一个字都深沉地切身地从生活中体会出来,其中不乏痛苦,许多话甚至是用血写成的。"《看哪这人》。《尼采选集》,第2卷,第445页。
可是,学者往往缺乏真诚,且不说那些借文化谋私利的人,就是自命为了爱知识而求知识的"纯粹的求知者",也不过是"jīng巧的伪善者"。因为真正的爱必定与死相伴,愿为所爱者去死,而他们却像月亮一样,自命清高,无欲地淡视着人生。一旦灼热的太阳升起,月亮的爱就到了末路。这太阳,就是热爱人生的真正的哲学家。参看《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纯洁的知识》。《尼采全集》,第6卷,第178-182页。
真正的哲学家全身心地治理哲学问题,把他的活生生的个性融到哲学思考之中,如此形成的思想必是创造性的,因为,倘若创造性不是独特个性的体现,又是什么呢?尼采认为,一个哲学家必备两种相关的特性: 他须"初始地看察事物",他本身须"是一个初始看到的事物"。也就是说,他的个性是独特的,他看事物的方式也是独特的。他不让种种观念、意见、书籍插在自己与事物之间,他的天性未受俗见的污染,他永远保留着看事物的新鲜的第一眼。参看《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第7节。可是,学者的本性却是非创造的。"在学者,只想用分析和了解自然来杀死自然;而在天才,却想用一种新生的自然来丰富自然。所以,二者在思想和行动上彼此冲突。"《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尼采全集》,第1卷,第461页。学者治学靠一种"愚钝式的勤勉",埋头于书籍,一点一滴地搜集着各门科学的现成结论,靠别人的思想度日。真正的思想家向往闲暇,以便自由地从事创造,玩味自己的思想。平庸的学者却害怕闲暇,因为他没有自己的思想,一旦空闲,便觉无聊,于是书籍和学术成了他驱除无聊的苍蝇拍。参看《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第6节。
在《快乐的科学》的《学者的由来》一节中,尼采列举了学者的种种类型: 秘书型的学者只知整理种种材料,使之系统化;律师型的学者全力辩护其对于所研究的问题的权利;牧师型的学者一心让人们信仰他的信仰;犹太学者运用逻辑迫使人们赞同他的意见。所有这些人,不思创造性地解决问题,只图以各自的方式证明自己从事着正当的工作。《快乐的科学》第349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285页。
尼采最反对死读书。他写道:"除了浸沉于书籍之海不做别的事情的学者……最后则是完全丧失了为自己而思考的才能。除非有一本书在手里,他就不能思考。当他思考,他只是反应一种刺激即他所看到的别人的思想,结果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反应。学者致力于肯定、否定或批评已经想过了的思想,他便不再思考了。"学者"犹如火柴,必须摩擦才会发光或者说'思考'"。尼采说这话是有切身体会的,当他因眼疾而不得不停止阅读时,他突然产生一种轻松之感,他从书籍中解脱出来,有工夫自己思考了。他真切感到,对于一个哲学家来说,最重要的是独立思考,自己来创造,说出非他不能说出的话来。一个有创造力的人把太多的时间耗在阅读上,是一种làng费。"在清晨,在曙晓,在生气洋溢、jīng力正旺的时候读书,这是严重的罪过呵!"《看哪这人》。《尼采选集》,第2卷,第425页。他认为,自我教育是造就一个思想家的唯一途径:"没有什么教育者。作为一个思想家,一个人应当只谈自我教育。"《漂泊者和他的影子》第267节。书籍、知识、他人的思想都只能拿来为我所用,而不应当成为目的本身。
总之,一个哲学家首先必须是一个真实的人,即一个天性健康、真诚、有创造能力的人。这是由哲学的对象和使命所决定的。既然哲学的对象是人生,使命是赋予人生以意义,那么,唯有天性健康才能正确地领悟人生,唯有真诚才能忠实地探求人生的意义,而人生的意义又要靠它的寻求者来创造。学者之不能胜任哲学的使命,正由于他同人生处在一种根本错误的关系中,他漠视人生,远离人生,虚度人生。所以,尼采断定:"一个'学者'决不能成为一个哲学家。"《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尼采全集》,第1卷,第472页。一个真诚的人生寻求者可能走错路,但是他对待人生的态度是正确的;一个"学者"也许不犯错误,但是他对待人生的态度本身即是最大的错误。所以,尼采轻蔑地说:"即使我走着错路,我也仍然走在他们头顶上面。"《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学者》。《尼采全集》,第6卷,第184页。
第16节:第二章 在人生之画面前(5)
为思想而战
古希腊哲人第欧根尼听到有人称赞某哲学家,便问道:"他究竟拿出了什么伟大的成果?学了这么多年哲学,竟没有损人!"
美国作家爱默生说:"要提防当伟大的上帝让一位思想家到这世界上来的时候,一切东西都有危险了。"
尼采也说: 在现代,"哲学已经变成了一种可笑的东西,其实它应该是可怕的"《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尼采全集》,第1卷,第492页……哲学家应该是"使一切崩毁的可怕的炸药"。《看哪这人》。《尼采选集》,第2卷,第445页。
哲学,以探索人生真谛为使命的哲学,在它面前难道存在什么禁区吗?世俗的"禁区",流行的观念,传统的信仰,既然它们往往掩盖或歪曲了人生的真相,闯入"禁区"不正是哲学的责任吗?"哲学,如同我从来所理解和体验的,乃是自愿引退于高峰和冰谷,探求存在中一切新奇、可疑、历来被伦理严格禁止的问题。"《看哪这人》序。《尼采选集》,第2卷,第402页。人生,即是人的全部价值,人生的意义,即是人的最高问题。哲学家对于人生的问题探根究底,绝无偏见,一切理论,一切信仰,不论它们是受权势保护的,还是为多数人接受的,抑或是他自己一度钟爱的,哲学家都要敢于追问它们的根据,敢于用人生的尺度加以衡量,决定取舍。他对于一切既定的价值都要重新加以估量,以批判的眼光考察一切,凡是未经如此考察的决不轻易相信。在尼采看来,这才是本来意义上的哲学研究。
但是,并非所有的人都敢于正视人生的,许多人一辈子靠自欺欺人的幻想活着,而把试图打破这种幻想的人视为仇敌。权势者为了维护统治,也着力培植民众的迷信,对敢于向迷信挑战的思想家严加镇压。所以,一个真正的哲学家不但必须是一个真实的人,为了有勇气做到真实,还必须是一个坚qiáng的战士,"为你们的思想而战"。参看《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战争与战士》。《尼采全集》,第6卷,第6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