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般人眼里,哲学家太与众不同了,而与众不同就是过错;太不可理解了,而不可理解就是荒谬。人不是应当处处随和从俗,才皆大欢喜;事事合乎常理,才让人放心吗?多少哲学家生前被周围的人们视为或危险或可笑的怪人!
哲学家的命运已经包含在他的性格和使命之中,他的真诚,他的勇敢,他的创造性,注定了他的孤独。人的天性中皆有创造的潜力,可是大多数人不肯去挖掘,因为懒惰,也因为独创是一副沉重的锁链,"戴上这副锁链,生命便失去了一个人在青年时代热望的几乎每一样事物--愉快,安全,光荣。他的同类赠给他的礼物,唯有孤寂!不论他住在什么地方,荒野和山dòng都围绕着他。"《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尼采全集》,第1卷,第413页。因为害怕这样的命运,一般人退缩了,听任创造的潜力泯灭。哲学家不肯退缩,果然报应不慡。
一颗平庸的灵魂,并无值得别人理解的内涵,因而也不会感受到真正的孤独。相反,一个人对于人生和世界有真正独特的感受,真正独创的思想,必定渴望理解,可是也必定不容易被理解,于是感到深深的孤独。最孤独的心灵,往往蕴藏着最热烈的爱。热爱人生,忘我地探索人生真谛,在真理的险峰上越攀越高,同伴越来越少。孤独是一颗值得理解的心灵寻求理解而不可得,它是悲剧性的。无聊是一颗空虚的心灵寻求消遣而不可得,它是喜剧性的。寂寞是寻求普通的人间温暖而不可得,它是中性的。然而,人们往往将它们混淆,甚至以无聊冒充孤独……
第18节:第二章 在人生之画面前(7)
"我孤独了。"啊,你配吗?
哲学家之所以孤独,是"因为他们感到有一条可怕的鸿沟,把他们同一切传统分离开来,置于恒久的光荣之中"。《偶像的huáng昏》。《尼采全集》,第8卷,第159页。这是虚伪包围中的一个真实的人的孤独,这是向一切传统挑战的思想战士的孤独。
尼采平生最厌恶小市民阶层,不耐烦也不相信可以改造了他们的猥琐卑劣。因此,他要求爱真理的人离开小市民聚集的"市场",逃到孤独中去。孤独,也是真正的思想家避免无谓牺牲、保存自己的避难所。"别再伸起孤臂反抗他们!他们是无数的,并且你的命运也不是要做一个苍蝇拍。小人和可鄙者是无数的。雨点和莠草曾凋蚀了许多华丽庄严的建筑。"《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市场》。《尼采全集》,第6卷,第75页。
可是,孤独又是一个充满危险的避难所。长久的孤独会使人jīng神沮丧,意志瓦解,会使人病弱,懊伤,屈服。只有像贝多芬、歌德这样最坚qiáng的天性,才能坚持住;可是"即使在他们身上也显露了令人筋疲力尽的斗争和挣扎的痕迹: 他们呼吸沉重,他们的声音动辄过于粗bào"。社会无情地迫害这些伟人,连他们的孤独也构成为罪状。《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尼采全集》,第1卷,第405页。尼采对于伟人的最后命运持悲观的看法,认为这样的人的"毁灭是规律",他们"在地球各个角落里等待,全然不知要等多久,更坏的是空等一场"。《善恶的彼岸》。《尼采全集》,第7卷,第255、261页。
不过,不要以为哲学家的一生只是苦难。孤独者自有一般人想象不到的陶醉和欢欣……
在思辨哲学的故乡,尼采倡导一种有血有肉有欢笑有眼泪的人生哲学。与思辨哲学相适合的是学院哲学家,"学者","知名的智者"。与尼采所倡导的人生哲学相适合的,却是一种完全新型的哲学家,他们是"真实的人","自由思想家","知识的战士","不合时宜者",往往为他们所处的时代所不容,生活在孤独之中,不妨称之为"荒野"哲学家。两种对立的哲学观,两种对立的哲学家形象,表明了一种正在成熟的时代要求: 哲学,再也不能不关人生的痛痒,作为无色透明的纯粹抽象的王国而存在了;它应当关心人和人的内心世界,有丰富的个性色彩,与迷惘的现代人一起走上凶吉未卜的探索之路。它不能为人生之谜提供万应不变的现成答案,但是它应当具有探索的真诚和勇气,反映出探索途中的曲折和悲欢。
第19节:第三章 从酒神jīng神到qiáng力意志(1)
第三章从酒神jīng神到qiáng力意志
尼采: 在世纪的转折点上
第三章从酒神jīng神到
qiáng力意志
要真正体验生命,你必须站在生命之上!为此要学会向高处攀登,为此要学会--俯视下方!
--尼采
在历史上,人生探索的活跃总是发生在价值观念转换的时代。其中又有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旧的社会结构和信仰体系业已自行瓦解,新的社会力量尚且微弱,社会动乱,个人命运乖促,此时往往会有悲观主义哲学滋生,例如古罗马帝国时期斯多葛主义的流行。另一种情况是,新的社会力量已经足够qiáng大,信心十足,向旧的信仰体系主动发起攻击,对人类前途满怀乐观主义的信念,例如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思cháo的兴起。
在十九世纪,资本主义制度经过了两百年的发展,已经bào露出它固有的矛盾,文艺复兴时代的乐观主义信念已经被证明是少年人的天真幻想。马克思代表着新的社会力量,他的哲学仍然充满着乐观主义的jīng神,这种乐观主义以共产主义理论为其依据。尼采不同,他的哲学在根柢上是悲观主义的,不过又不同于叔本华的纯粹消极的悲观主义,它带有一种激昂的情调,反映了西方社会中对于旧有价值体系失去信心、但又不乏探索的勇气的那一部分知识分子的情绪。
尼采在他探索人生问题的一开始,就遇到了叔本华,并且默默接受了他的悲观主义的前提。这倒也不奇怪。有怀疑才有真诚的探求,一个人能够如此执拗地追问人生的意义,正是因为他对这意义已经发生了怀疑。但是,悲观主义只是探索的起点,而不应该是终点。以寻求人生意义为使命的哲学,结果却是全然否定人生的意义,这不是彻底的失败吗?尼采不能容忍这样的失败。纵使人生本来没有任何意义,我们也要赋予它一种意义。为了赋予人生以意义,他开始提出酒神jīng神,后来又提出qiáng力意志。从实质上看,酒神jīng神和qiáng力意志是一码事,两者都是指生命力的蓬勃兴旺。尼采的结论是,用生命力的蓬勃兴旺战胜人生的悲剧性质,这本身就是人生意义之所在。
人生的辩护者
查拉图斯特拉三十岁了。一天早晨,他与朝霞一同起身,走到太阳前说道:
"你伟大的星辰!倘若你没有你所照耀的万物,你的幸福是什么呢!
"十年间,你来到我的dòngxué,倘若没有我、我的鹰和我的蛇,你想必已经厌倦了你的光明和路途……
"看哪!我厌倦了我的智慧,如同采集了太多蜜的蜜蜂,我需要伸出索取的手。"
在说了这番话之后,查拉图斯特拉开始下山,向人间传播他十年间积累的思想去了。《尼采全集》,第6卷,第9-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