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的堕落,莫过于依附权势,迎合民众的迷信。如此做的人也许赢得一时的名声和地位,成为"知名的智者",可是尼采称他们是驾在权势者铁骑前面用来媚惑民众的小驴。与他们相反,真正的哲学家,"自由思想者",尽管遭到权势者和民众的放逐,生活在寂寞之中,却是在悬崖峭壁筑巢的雄鹰。参看《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知名的智者》。《尼采全集》,第6卷,第149-152页。尼采瞧不起黑格尔和康德,在他看来,这两人只是把自己那个时代的信仰系统化并为之辩护;真正的哲学家却要用刀子对他们时代的美德的胸膛进行解剖。哲学家有责任戳穿形形色色的谎言,"和千百年来的谎骗相敌对"。《看哪这人》。《尼采选集》,第2卷,第475页。
哲学家必须是jīng神上的qiáng者。伟大的思想,与美丽的女子有相同的趣味,决不肯让萎靡的弱者来占有自己。参看《快乐的科学》第345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276页。"人只以勇敢和毅力所许可的限度接近真理。qiáng者必须认识并肯定现实,正如弱者必须害怕和逃避现实一样。"《看哪这人》。《尼采选集》,第2卷,第438页。只有qiáng者才有认识的自由,弱者却需要生活在欺骗之中。jīng神的qiáng者出于内在的丰满和qiáng盛,与一切相嬉戏,玩弄至今被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事物,藐视至高无上者。参看《快乐的科学》第382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344页。只有这样的qiáng者才能真切体验到人生的意义,从人生的痛苦中发现人生的欢乐。他的jīng神足够充实,在沙漠中不会沮丧,反而感觉到孤独的乐趣。他的jīng神足够热烈,在冰窟中不会冻僵,反而感觉到凛冽的快意。这也就是尼采所提倡的酒神jīng神。
尼采一再qiáng调,真正的思想家必定爱他的仇敌,爱思想的jiāo战。好的思想家不是真理的垄断者。"即使我们蠢到认为我们的一切意见都是真理,我们也不至于希望我们的意见单独存在。"因为真理须有qiáng敌,能拼搏,否则我们会觉其无聊。为思想而战,无论胜败,均非思想家个人的事情,而是真理的事情。参看《朝霞》第370、507节。
哲学家jīng神上的qiáng大,来自生命力的旺盛和对人生的热爱。尼采十分感叹有些哲学家,到了老年便迷信特殊地位和特殊权力,以权威的身份裁决真理,从世俗的特权中寻求满足。对于他们,曾经为之激动的思想领域内的胜利和光荣,作品中的不朽,读者心灵中的颤栗和欢欣,统统不算什么了。这是jīng神衰老的标志。参看《朝霞》第542节。jīng神上真正的qiáng大怎么能够凭恃外在的权力呢?真正的jīng神qiáng者又怎么会充当思想的bào君呢?一个思想家的力量表现在禁绝思想,岂非莫大的讽刺?在尼采看来,事情恰恰与此相反:"舆论的压迫愈是沉重,自由愈是受到迫害,哲学的尊严就愈是提高。"《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尼采全集》,第1卷,第491页。当然,提高哲学的尊严的决非压迫者一方,而是被压迫者一方。顺便说说,尼采对于哲学家的看法,也为对他的qiáng力意志说的误解提供了一个反证。真正的哲学家,jīng神上的qiáng者,诚然是qiáng力意志充沛的人,然而他的qiáng力意志所追求的决非统制思想的权力,相反是思想自由的权利--一个真实的人的天赋权利,在它面前,一切与之敌对的权力都必定倾倒。
第17节:第二章 在人生之画面前(6)
尼采认为,权力和职业是败坏哲学的两个因素。因此,他提出了以下要求:
"我认为这是文化的要求: 把哲学在政治上和学院中的奖励取消,而且把国家和大学在真伪哲学之间做判决的职务取消(它们做不了这种判决)。让哲学家们自由自在,在野地上生长吧,绝对禁止他们在社会的职业里有一个位置的希望,不要再给他们薪金,不,宁可迫害他们,nüè待他们,这样一来,你就会瞧见一种奇异的收获了……转瞬间,万物皆空,鸟雀全飞了。因此,要抛弃坏的哲学家们是很容易的,我们只要停止发钱给他们就行了。而且,较之用国家名义公开地保护哲学(不管是何种哲学),这是更好的办法。"《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尼采全集》,第1卷,第487页。
哲学家也是人,也要吃饭。尼采的意思总不该是让哲学家统统饿死。他是有感于时弊(或者说积弊),反对把哲学政治化和职业化。在十九世纪的德国,有钦定官方哲学家的风气,黑格尔就是一个例子。许多冒牌哲学家,或者为了谋取权势,或者为了混碗饭吃,混在哲学家的队伍里。极有讽刺意味的是,多少伟大的哲学家,生前贫困潦倒一生,死后却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的冒牌哲学家。可以万无一失地料定,一旦哲学无利可图,这些冒牌哲学家就会争先恐后地抛开哲学,另谋出路。剩下的是什么人呢?是那些真正热爱人生、热爱思考因而也真正热爱哲学的人,这样的人怀着苏格拉底那样的信念:"一种未经思考过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不过,按照尼采的要求,思考的方式和结论应该不同于苏格拉底。)贫困也罢,迫害也罢,都不能阻止他们作这种思考。他们视哲学为生命,一旦停止对人生的反思,便感到光yīn虚掷,虽生犹死。在尼采看来,这样的人才算真正的哲学家。
哲学家的命运
"我的兄弟,怀着你的爱和你的创造到你的孤独里去;很久以后正义才跛脚跟在你后面。"《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创造者之路》。《尼采全集》,第6卷,第94页。这是尼采为一切创造者预言的命运,哲学家也不例外。
亚里士多德说: 人要独居,必须是野shòu或天神。尼采补充说:"忽略了第三种情形: 必须同时是二者--哲学家。"《偶像的huáng昏》: 《格言与箭》。《尼采全集》,第8卷,第61页。野shòu独居,因为它桀骜不驯。天神独居,因为它充实自足。哲学家既桀骜不驯,又充实自足,他是人类这群居动物中的不合群者、孤独者。
说来奇怪,哲学家致力于寻求人生的意义,这种寻求反而给他自己的人生带来如许苦难。
有什么办法呢?他太敏感了,如同某些对于即将来临的天气变化极其敏感的动物一样,是他的痛苦造成了他的先见之明。参看《快乐的科学》第316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241页。
他也太挑剔了。一般人为薪金而工作,满足于日常的劳作和消遣,他却宁死不做他不感兴趣的工作,永远不肯满足。比起俗人来,他是不明智的,为情感所驱策,不计利害安危。他有特殊的价值观念,他的趣味往往在于例外的事情,一般受冷遇的事情。哲学家可曾时髦过吗?参看《快乐的科学》第3、42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39、40、78页。
哲学家甚至不应该结婚,因为爱情的利他会变成家庭的自私,男子为了儿女会忘掉世界。"凡有心于最高的哲学思维而又结婚的人,都是可疑的。"转引自威尔都兰: 《古今大哲学家之生活与思想》,中译本,1930,第658-659页。儿女一生下来,许多哲学家就死去了。笛卡儿、霍布士、莱布尼茨、洛克、休谟、康德、叔本华不是都没有结婚吗?尼采自己不是也没有结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