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他的种种理论都在为这一声爆炸做准备。他也确实做好了准备。
"评价就是创造",人有评价的自由,评价的改变导致人类发展方向的改变:"重估一切价值"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酒神jīng神和qiáng力意志,对生命和qiáng力的肯定:最高的价值原则,"重估一切价值"的最高尺度。
围绕这一最高尺度的派生尺度:用创造反对安于现状,用"自我"反对个性泯灭,用本能反对片面理性,等等。
重估的范围甚广,包括宗教、道德、哲学、科学、文化、艺术等。中心是道德批判,因为尼采认为,在一个时代、一个民族乃至整个人类,道德观念即对善恶的评价基本上决定了其jīng神面貌。欧洲传统文明的症结在于善恶的颠倒。由于欧洲传统道德即是基督教道德,道德批判与宗教批判又是融为一体的。现在从事这一批判的条件业已成熟,因为--"上帝死了"。
上帝死了
文艺复兴以来,欧洲人的基督教信仰已经逐渐解体。哲学家们从本体论、认识论、科学知识、历史考证各个角度对基督教原理进行批判,并且从中引出了激进的政治变革(十八世纪法国唯物论者)和哲学变革(费尔巴哈)的结论。尼采区别于前人的地方在于,他第一个明确指出了基督教信仰解体之后欧洲出现价值真空这个事实,并且把基督教批判与欧洲传统价值观念的批判紧密结合起来。
尼采不愧是个诗人哲学家,从他的"上帝死了"这一声耸人听闻的呼喊中,欧洲信仰危机的严重性形象地呈现在人们面前了。在哥白尼的《天体运行》发表三、四百年之后,在科学迅速发展的现代,还有多少人真的相信上帝创造了世界?可是人们照样信教,进教堂,为的是好歹总得有信仰,否则人生便失去了依托。现在尼采向他们大喝一声:上帝死了!你们天天进的教堂是上帝的坟墓!你们把死人当活人一样相信着,欺骗着自己,其实你们根本没有信仰!--犹如梦游者被唤醒,这些欧洲人怎能不毛骨悚然?其中坚qiáng者又怎能不深自反省?
上帝是怎么死的?尼采给予二则寓言式的说明。一则从一个大白天打着灯笼寻找上帝的疯子口中说出:"是我们把他杀死的--你们和我!我们都是他的杀戮者!"《快乐的科学》第125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163页。我们为什么杀死他呢?《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那个最丑陋的人道出了真相:"上帝明察一切和人类:所以他不能不死!这样一个见证人活着,人类是不能忍受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最丑陋的人》。《尼采全集》第6卷,第387页。这是说人类谋杀了自己的监督者,暗喻基督教伦理与人类本性的不可相容。另一则说:"上帝也有他的地狱,这就是他对人的爱。""上帝死了;上帝死于对人的同情。"《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同情者》。《尼采全集》第6卷,第130页。"他看见人如何被钉到十字架上,忍受不了,他对人的爱成为他的地狱,最后成为他的死"。上帝年轻时艰辛而好复仇,后来渐渐年老,温和而慈悲,"最后有一天为他的过多的同情而窒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退职者》。《尼采全集》第6卷,第377-379页。这里是暗喻犹太教和基督教由反抗的宗教蜕变为顺从和怜悯的宗教的历史,并把它的灭亡看作它的柔弱化的必然结果。
重要的不是上帝之死这个事实本身,而是这个事实所带来的后果。从前,人类的生活围着上帝旋转,上帝为人类的生活提供了一个目标,一种意义,他赏罚分明,一切善恶都将在他那里得到报应。现在,在"我们把这地球从它的太阳的束缚中解脱了"以后,"它现在往何处运动呢?……我们现在往何处运动呢?……我们岂不是好像要在无穷尽的虚无中迷失了么?""上帝死了!上帝永远死了!我们把他杀死了!我们,凶手中之凶手,如何来自慰呢?统治世界的最神圣者最有权力者死于我们的刀剑下,--谁来擦去我们的血迹呢?……这件大事于我们不是太大了吗?我们岂不是必须自己变成上帝,以配得上这件事?没有更伟大的事了--在我们之后出生的人,单为这件事就属于更高的历史,高于迄今为止的全部历史!"《快乐的科学》第125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163-164页。
尼采一再谈到上帝之死的划时代意义,一再感叹这件事太伟大了,太深远了。他甚至说,这件事把历史分成两半,在此之后人类才算真正存在。参看《看哪这人》: 《为什么我就是命运》第8节。同时他也一再叹息这件事的伟大超出当时多数人的理解力之上,人们理解这件事的全部后果还需要时间。参看《快乐的科学》第125、343节。事情的严重性在于,对基督教上帝的信仰崩溃之后,"一切必定随之倒塌,因为它们建筑在这信仰之上,依靠于它,生长在它里面: 例如我们的整个欧洲道德。广浩连锁的崩溃、毁坏、没落、倾覆现在呈现在面前了……"《快乐的科学》第343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271页。
这就是全面的信仰危机和价值危机。这就是"地球上从未有过的黑暗和日蚀"《尼采全集》第5卷,第271-272页……正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卡拉玛佐夫所说的:"如果没有上帝,一个人岂非什么事都可以做?"
是的,的确没有上帝。上帝死了。善恶的法则无效了,什么事都可以做了。可是,做什么呢?没有信仰、没有目标、没有寄托的人又能做什么呢?
尼采却在这空前的大崩溃中看到了空前的大自由,在这从未有过的黑暗中看到了从未有过的希望。"地平线对于我们仿佛终于重新开拓了,即使它尚不明晰,我们的航船毕竟可以重新出航,冒着任何风险出航了,求知者的任何冒险又重得允许了,海洋,我们的海洋又重新敞开了,也许从来不曾有过如此'开阔的海洋'。"《快乐的科学》第343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272页。
第53节:第七章 价值的翻转(2)
不过,在尼采看来,这新的希望仅仅是属于少数优秀者的。从前,在上帝面前,人人都平等,都是受上帝支配的卑微者。现在,上帝死了,谁是无能支配自己命运的卑微者,谁是能够支配自己命运的高贵者,就泾渭分明了。上帝躺进了坟墓,人类中的创造者才得以复活。"现在伟大的正午才到来,现在高贵者才成为--主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高贵的人》。《尼采全集》第6卷,第417-418页。
上帝之死带来的新的希望是什么呢?尼采说,世界的这新的霞光和新的白昼就"在'一切价值的重估'之中,在从一切伦理评价解放出来的自由之中,在一切历来被禁锢、被蔑视、被诅咒的事物的肯定和信仰之中。"《看哪这人》。《尼采选集》第2卷,第451页。
原来,随着上帝之死而发生的价值真空反而提供了空前的机会,使人可以着手建立新的价值。在这个没有上帝的世界上,人生并无所谓"永恒的背景",人,而且只有人才是评价者,一切价值都是人自己建立的,人必须自己来为自己的生活探索一种意义。过去,人把上帝尊为唯一的创造者,自己屈居被创造物的地位,由此而建立的一切价值都是颠倒的。"重估一切价值"就是要把被颠倒的评价重新颠倒过来,否定一切被肯定者,肯定一切被否定者。这也就是"价值的翻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