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所理解的"人道",不是那种浅薄的仁慈,不是那种空dòng的博爱,而是一种内在的jīng神上的丰富。因为丰富,所以能体验一切人间悲欢。因为丰富,对情感的敏锐感应不会流于病态纤巧。它细腻而不柔弱,有力而不冷漠,这是一颗博大至深的心灵。
博大jīng深的心灵又有藏垢纳污的容量和化浊为清的能力。在人中间不愿死于焦渴的人,必须学会饮gān一切酒杯;在人中间要保持清洁的人,必须懂得怎样在污水中洗濯自己。参看《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聪明的人》。人是一条污浊的泉流,要涵纳这泉流而又不失其纯净,一个人必须成为大海。参看《尼采全集》第6卷,第14页。让时代把它的污秽投向我们吧,我们都纳之于我们的深处,并重归澄澈……参看《快乐的科学》第378节。
在明了尼采对人的根本态度之后,我们可以接下去谈尼采对人的现状的诊断和对人的前景的构想了。
现代文明的症结
尼采一生不倦地讴歌生命的qiáng健和jīng神的高贵,而他之所以恼恨现代文明正是因为: 第一,生命本能的衰退--颓废;第二,jīng神生活的贫乏--鄙俗。灵和肉都病了。
他说:"一步步走入颓废--这是我对现代'进步'的定义。"《偶像的huáng昏》。《尼采全集》第8卷,第155页。颓废是一种"现代衰弱症"《看哪这人》。《尼采选集》第2卷,第410页。,遍及一切思想文化领域。伦理压制本能。科学理性削弱本能。教育的基本原则是麻痹本能,一部教育史是一部麻醉品的历史。艺术在古代是qiáng者的节庆,在现代也成了弱者的麻醉。这位复活的古希腊勇士"埋怨着现代文明,因为它使得一切美人、美事、光荣、珍宝都归于弱者了"。《朝霞》第153节。《尼采全集》第4卷,第157页。
关于颓废,前面已经谈得够多了。现在我们要着重谈尼采对于现代文明的非jīng神化倾向的揭露。
在一颗优美的心灵看来,整个现代商业化社会就像一个闹哄哄的大市场。人们匆忙地活动着,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为了增值财富和赚钱。尼采生不逢辰,一切优美的灵魂都生不逢辰,他们感到自己生活在一片文化沙漠上。在市场上怎么能开出文化的奇葩呢?
财富本身成了目的,为了财富,人们表现出一种盲目的发了疯似的勤劳。尼采说:"一切时代中最勤劳的时代--我们的时代--除了愈来愈多的金钱和愈来愈多的勤劳以外,就不知道拿它的如许勤劳和金钱做什么好了,以至于散去要比积聚更需要天才!"《快乐的科学》第21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60页。盲目地追求财富,却损害了机体的美好,可是没有机体的美好,又如何来享受财富呢?更严重的后果是在jīng神上。无头脑的匆忙,使人永是处在疲劳之中,不复讲究优美的风度和高尚的礼仪,独处时不再有静谧的沉思,人与人之间也不再有温馨的jiāo往。尼采无限缅怀的古希腊人那种高尚的教养和情趣已经一去不复返,他隔膜地望着这些忙碌奔走却又麻木不仁的现代人,只觉得他们野蛮。
第65节:第八章 人的现状和前景(4)
这是"自我"失落的时代。人们沉沦于世俗之中,好像有意躲避人生的真正使命。人们急于把脑袋藏到一个地方,似乎这样一来他们的良知就找不到他们了。人们匆忙把他们的心献给外部事务,就是为了不再有一颗心。"匆忙及其普遍,因为人人都急于从他的'自我'面前逃逝……"《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尼采全集》第1卷,第436页。
使尼采感到痛心的是,这个时代的繁忙的经济活动和庞大的政治机器,占用了过多的人力,làng费了宝贵的人才。有用的人才应该献身于文化,经济和政治不过是制造财富和分配财富的工场,那只是"小头小脑们的工作范围",倘要占用优秀人才,还不如让这些机器锈坏。参看《朝霞》第179节。可是,在现代,经济和政治几乎压倒了一切。人的jīng力是有限的,民族的jīng力也是有限的。"一个人把自己花费在权力、大政治、经济、世界贸易、议会、军事利益上,向这些方面付出了理解、认真、意志、自我超越的能量(他就是这种能量),那么在其他方面就必有短缺。"俾斯麦政府热衷于政治扩张,在尼采看来这正是德国文化衰落的原因。"文化和国家--在这一点上不要欺骗自己--是敌对的,'文化国家'纯属现代观念。两者互相分离,靠牺牲对方而生长。一切伟大的文化时代都是政治颓败的时代: 在文化的意义上伟大的事物都是非政治的,甚至是反政治的……"《偶像的huáng昏》。《尼采全集》第8卷,第111页。
尼采把国家称作"新的偶像",认为国家使一切人都丧失了自己,只有消灭了国家,才开始有人。参看《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新的偶像》。
尼采所关心的始终是文化。文化是人的jīng神播种、开花、结果的园地,是人的心灵的展现,是人道实现的场所。可是,在现代商业社会里,文化也商业化了。古希腊文化的骨gān是竞技,罗马文化的骨gān是战争,它们是力与美的赞歌。现代文化的骨gān却是商业。商业只问消费,不问人的真正需要。它甚至制造消费。科学家、学者、艺术家、政治家、民族、政党乃至整个时代都卷进了贸易之中,供求关系决定一切事物的价值,市场价格的支配成了整个文化的特性。参看《朝霞》第175节。市场,到处都是市场,"没有市场上的喊叫和嘶嘎声,如今便没有天才。--这对于思想家当然是一个坏时代。"《快乐的科学》第331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251页。尼采要思想家们学会装聋直到真的变聋,以免毁于烦躁和头痛。
尼采发明了"文化市侩"这个词来称呼那些借文化谋私利的文人。参看《看哪这人》: 《不合时宜的考察》第2节。他又轻蔑地称他们为"文化寄生虫",痛斥他们损害文化以自肥的行径。〔3〕参看《快乐的科学》第366、356节。
导致人的非jīng神化和文化衰落的又一重要因素是现代大机器生产和qiáng迫分工。尼采指出,欧洲大多数男子因生活负担而被迫从事固定的职业,结果使自己的命运完全受偶然性支配。〔3〕在"工厂奴隶制度"下,人们成为机器上的一个螺丝钉,当了人类发明技巧上的弥缝物,被消磨了一生。尼采对工人说:难道提高工资,减少贫困程度,就能废除你们的无个性的奴隶地位吗?他认为,只要机器工业的格局不变,工厂奴隶制度的实质就不会有变化。问题在于,"在外在事物的目的上牺牲了多少内心价值"。"倘若你们不知道什么叫自由呼吸,你们的内心价值何在呢?"他要欧洲工人认识到自己的非人境况,开展一个伟大的自由运动,"反对机械,反对资本,反对被迫的选举,无非或当政府的奴隶或当颠覆政府的党派的奴隶的选举。"最后,尼采提出了一个别具一格的治疗欧洲文明弊病的方案:欧洲工人向欧洲以外移民,在荒野上寻求自作主人,带去欧洲文明中的积极成果,同时把美丽野性的自然气质传回欧洲。最有趣的是他提出要把中国人请到欧洲,带来东方的思想方式和生活方式,"他们能够整个地帮助欧洲,把亚洲的平和、宁静以及特别有益的亚洲的坚韧性,注she到不安的喧扰的欧洲的血液里去。"以上均见《朝霞》第206节。《尼采全集》第4卷,第203-20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