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节:第八章 人的现状和前景(2)
历史上一切创造者的命运都坎坷而悲壮,多半是因为习惯势力支持了有权的迫害者。我们不能要求尼采能唤起民众的觉悟,他始终是一个贵族气极浓的资产阶级思想家。不过,他又是一个关心人类命运的有责任感的思想家。他曾经沉痛地说:"我的心和我的渴望向着珍贵、悠久、遥远的事物,你们的琐屑、繁多、短促的苦恼与我何gān!据我看你们受苦还不够!因为你们只因自己受苦,你们还没有因人类受苦……你们谁也没有受过我所受过的苦。"《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高贵的人》。《尼采全集》第6卷,第421页。一个心高意远的人的痛苦,确非沉溺于琐屑烦恼者所可想象。尼采对人的蔑视,正是出于对人的命运的关心,所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在一定程度上也适用于他。
这是一种"伟大的蔑视,爱的蔑视,对最蔑视者其实最爱"。《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大渴望》。《尼采全集》第6卷,第324页。他一再说:"伟大的蔑视者是伟大的敬慕者。"《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高贵的人》。《尼采全集》第6卷,第418页。"谁最蔑视人类,他岂非因此是人类的大恩人?"《尼采全集》第12卷,第274页。"谁不是多年与人为敌,谁就不曾爱过人。"《尼采全集》第14卷,第229页。"我爱人类,而当我克制住这种欲望时,就最是如此。"《尼采全集》第12卷,第321页。尼采心中怀着对人的称号的崇敬,对更高岸伟大的人的形象的渴望,因而对人的现状深感不满。他似乎在说:人呵,你们现在这样子也配称作人么?
如果我们要举例说明尼采这种出于爱的蔑视,最恰当的例子无过于他对瓦格纳的态度了。尼采年轻时和这位比他大三十岁的音乐大师有过一段亲密的jiāo往,当时,瓦格纳说尼采是人生赐给他的唯一恩惠,是懂得他的心愿的唯一的人,尼采对瓦格纳也一往情深。甚至在1879年两人正式绝jiāo以后,他也没有停止对这位大师的爱。直到他神智清醒的最后岁月,他的著作和书信里始终充满着对瓦格纳以及他们之间友情的怀恋。在绝jiāo的次年,他写道:"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补偿我去年失掉的瓦格纳的友情……我们之间从未说过粗话,连梦里也没有说过,倒是有许多快乐而昂奋的jiāo谈,我也许从来不曾和别人这么多地一起欢笑过。现在这已经成为过去--至于在有些事情上有理由反对他,这一点于事何补!难道这能把失去的友情从记忆里抹掉!"致加斯特,1880年8月20日。转引自雅斯贝尔斯: 《尼采导论》,第70-71页。后来他又一再说:"瓦格纳是我所认识的最完全的人。"致奥维贝克,1883年3月22日。转引自雅斯贝尔斯: 《尼采导论》,第68页。"我不曾像爱他那样爱过任何人,他是打动我的心灵的人……"《尼采全集》第14卷,第379页。"在我与瓦格纳绝jiāo后,迄今我还没有遇到一个哪怕用千分之一的激情和苦痛来理解我的人。"致奥维贝克,1887年11月12日。转引自雅斯贝尔斯: 《尼采导论》,第68页。尼采觉得,他与瓦格纳的jiāo往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幸遇,其余的jiāo往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零头罢了。可是,正是对他最爱的这个人,他攻击得最猛烈,他至死爱着瓦格纳,也至死不停地骂着瓦格纳。他生前发表的最后著作,四部有两部是专门攻击瓦格纳的:《瓦格纳事件》、《尼采反对瓦格纳》。
尼采生平的这一情节常常使研究者们感到费解,有人甚至把它视为尼采疯病的先兆。人们尽可以用jīng神病学、jīng神分析学或随便什么别的理论去解释尼采的这种化妆成恨的爱,但谁也无权忽视尼采批判瓦格纳时所谈的那些实质性内容。尼采的批判是有内容的!他对瓦格纳态度的变化,与他本人的思想变化相一致。他早年崇拜瓦格纳,是因为瓦格纳体现了叔本华的理想。后来他批判叔本华,也就不能容忍瓦格纳了。连带对瓦格纳音乐的评价也发生变化,晚年他喜欢比才。他把瓦格纳音乐的富丽堂皇的风格及其对官能的刺激看作颓废的征兆,因而他对瓦格纳的批判同他对基督教伦理的批判是一致的,都是对于时代的批判。尼采自己说:"我永不攻击个人,我只把个人看作一面有效的放大镜,藉之而看到了隐秘而不易知、恶而不可见的一切……例如我攻击瓦格纳,更正确地说,我是攻击伪误,攻击以修饰冒充丰富,以颓废的现代文化的谬种冒充伟大。"《看哪这人》。《尼采选集》第2卷,第412页。尼采至死认为瓦格纳是他那时代无与伦比的天才,然而时代本身已病入膏肓,连它最伟大的天才也不能幸免。就个人而言,尼采正因为最爱瓦格纳,所以最不能原谅瓦格纳患上了他所痛恨的时代病。在题为《致瓦格纳》的诗中尼采写道:"你不安的渴望自由的灵魂……可悲呵,连你也在十字架旁沉落,连你--也是一个被超越者!"《尼采全集》第8卷,第362页。
第64节:第八章 人的现状和前景(3)
其实,对于普通的个人,尼采倒是十分宽容的。他攻击基督教最烈,但他与最虔诚的基督徒也有着和睦的关系。他说:"我不主张一千年来不可避免的结果,要由个人来负责。"《看哪这人》。《尼采选集》第2卷,第413页。他反对的是作为一种人的类型的基督徒,反对的是时代的迷途和人类的颓废。
伟大的人类,可悲呵,连你也不像我希望的那样伟大……
"夜的时辰,现在爱者的一切歌才醒来。我的灵魂也是一个爱者的歌。"《尼采全集》第6卷,第153页。睡着的人是听不到这夜间的歌的,他们只听见白日的诅咒。那为人类命运日思夜想的失眠者的耳朵在哪里呢?
世上并不乏形形色色的人道主义者,有的是真诚的,有的是在演戏。对于尼采,重要的不是人道主义者这个称谓,而是他对"人道"有他自己的理解。他早年已经决心献身于他心目中的"人道":"如今谁将为了人道,为了无数世代逐渐积累起来的这神圣不可侵犯的寺宝,而贡献卫兵和骑士的服务呢?谁将树立起人的形象呢?"《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尼采全集》第1卷,第424页。那么,什么是尼采所理解的"人道"呢?
这是对人的尊重。"你认为什么是最人道的?--免去别人的羞耻。"《快乐的科学》第274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205页。
这又是一种集人类的全部痛苦和欢乐于一身的大海一样浩淼深沉的感情。具有这感情的人"懂得把整个人类历史当作自己的历史来感受"。他感觉到一切忧患:病人思健康,老人回想少年的梦,爱者被夺去所爱,殉道者的理想破灭,英雄在战斗未决胜负之夜负伤并失去战友……同时他又感觉到一切希望,好像各个世纪的地平线都在他身前身后展现。"人类的一切最古最新事物,一切损失,希望,征服,凯旋,都纳入他的灵魂;这一切终于都齐备于一颗心灵,凝聚为一种感情: --这必将生出一种幸福,人前所未知的幸福,--一种充满力和爱、泪和笑的神圣幸福,这幸福如同夕阳不断从自己不竭的富源散发,倾入海洋,又如同夕阳使最贫穷的渔夫也摇着金桨,方感到最为富足!这神圣的感情才叫做--人道!"《快乐的科学》第337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259-26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