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不同的丑。有的丑是生命力的衰竭,有的丑是生命力的扭曲。前者令人厌恶,后者却能引 起一种病态的美感。现代艺术所表现的丑多属后者。
"奈此良夜何!"--不但良夜,一切太美的事物都会使人感到无奈:这么美,叫人如何是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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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1)
周国平
人生的一切矛盾都不可能最终解决,而只是被时间的流水卷走罢了。
人生中的有些错误也许是不应当去纠正的,一纠正便犯了新的、也许更严重的错误。
生命是短暂的。可是,在短暂的一生中,有许多时间你还得忍,忍着它们慢慢地流过去,直 到终于又有事件之石激起生命的làng花。
人生中辉煌的时刻并不多,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对这种时刻的回忆和期待中度过的。
人永远是孩子,谁也长不大,有的保留着孩子的心灵,有的保留着孩子的脑筋。谁也不相信 自己明天会死,人生的路不知不觉走到了尽头,到头来不是老天真,就是老糊涂。
每个人都只有一个人生,她是一个对我们从一而终的女子。我们不妨尽自己的力量引导她, 充实她,但是,不管她终于成个什么样子,我们好歹得爱她。
人生是一场无结果的试验。因为无结果,所以怎样试验都无妨。也因为无结果,所以怎样试 验都不踏实。
有人说,人生到处是陷阱,从一个陷阱跳出来,又掉入了另一个陷阱里。
可是,尽管如此,你还是想跳,哪怕明知道另一个更深的陷阱在等着你。最不能忍受的是永 远呆在同一个陷阱里。也许,自由就寓于跳的过程中。
人人都在写自己的历史,但这历史缺乏细心的读者。我们没有工夫读自己的历史,即使读, 也是读得何其草率。
对于人生,我们无法想得太多太远。那越过界限的思绪终于惘然不知所之,不得不收回来, 满足于知道自己此刻还活着,对于今天和明天的时光作些实际的安排。
历史是无情的,数十年转了个小小的弯子,却改变了个人的一生。历史可以重新纳入轨道, 人生却不可能从头开始了。所谓历史的悲剧,牺牲掉的是无数活生生的个人。
有的人总是在寻找,凡到手的,都不是他要的。有的人从来不寻找,凡到手的,都是他要的 。
各有各的活法。究竟哪种好,只有天知道。
只有一次生命,做什么都可惜了,但总得做点什么。于是,我们做着微不足道的事情。
在人生的某个时期,行动的愿望是如此qiáng烈,一心打破现状,改变生活,增加体验,往往并 不顾忌后果是正是负,只要绝对数字大就行。
在有些人眼里,人生是一碟乏味的菜,为了咽下这碟菜,少不了种种作料,种种刺激。他们 的日子过得真热闹。
假如海洋上那一个个旋生旋灭的泡沫有了意识,它们一定会用幻想的彩虹映照自己,给自己 涂上绚丽的颜色,它们一定会把自己的迸裂想像成一种悲壮的牺牲,觉得自己是悲剧中的英 雄。我赞美这些美丽而崇高的泡沫。
梦是虚幻的,但虚幻的梦所发生的作用却是完全真实的。弗洛伊德业已证明了这一点。美、 艺术、爱情、自由、理想、真理,都是人生的大梦。如果没有这一切梦,人生会是一个什么 样子啊!
敏感与迟钝殊途同归。前者对人生看得太透,后者对人生看得太浅,两者得出相同的结论: 人生没有意思。
要活得有意思,应该在敏感与迟钝之间。
最凄凉的不是失败者的哀鸣,而是成功者的悲叹。在失败者心目中,人间尚有值得追求的东 西:成功。但获得成功仍然悲观的人,他的一切幻想都破灭了,他已经无可追求。失败者仅 仅悲叹自己的身世;成功者若悲叹,必是悲叹整个人生。
在社jiāo场合我轻易不谈人生。只要一听到那些空dòng的感叹,我就立即闭口。越是严肃的思想 ,深沉的情感,就越是难于诉诸语言。大音稀声。这里甚至有一种神圣的羞怯,使得一个人 难于启齿说出自己最隐秘的思绪,因为它是在默默中受孕的,从来不为人所知,于是便像要 当众展示私生子一样的难堪。
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重感情就难免会软弱,求完美就难免有遗憾。也许,宽容自己这一点 软弱,我们就能坚持;接受人生这一点遗憾,我们就能平静。
命运是不可改变的,可改变的只是我们对命运的态度。
人生没有一个终极背景,这一点既决定了人生的荒谬性,又决定了人的自由。犹如做梦,在 梦中一切都是荒谬的,一切又都可以随心所欲。当然,只有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的人才能够随 心所欲。但在梦中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的人太少了。所以,一般人既不感到人生是荒谬的,也 不知道自己是自由的。就后者来说,他们是不幸的。就前者来说,他们又是幸运的。
人生的内容:a+b+c+d+……
人生的结局:0
人生的意义:(a+b+c+d+……)×0=0
尽管如此,人仍然想无限制地延长那个加法运算,不厌其长。这就是生命的魔力。
目的只是手段,过程才是目的。对过程不感兴趣的人,是不会有生存的乐趣的。
人生的终点是死,是虚无,在终点找不到意义。于是我们只好说:意义在于过程。
然而,当过程也背叛我们的时候,我们又把眼光投向终点,安慰自己说:既然结局都一样, 何必在乎过程?
生命纯属偶然,所以每个生命都要依恋另一个生命,相依为命,结伴而行。
生命纯属偶然,所以每个生命都不属于另一个生命,像一阵风,无牵无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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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2)
周国平
每一个问题至少有两个相反的答案。
近代làng漫哲人多从诗走向神,但他们终究是诗人,而不是神学家。神,不过是诗的别名。人 生要有绝对意义,就必须有神,因为神就是绝对的同义词。但是,必须有,就真有吗?人生 的悲剧岂不正在于永远寻找、又永远找不到那必须有的东西?
我不相信一切所谓人生导师。在这个没有上帝的世界上,谁敢说自己已经贯通一切歧路和绝 境,因而不再困惑,也不再需要寻找了?
至于我,我将永远困惑,也永远寻找。困惑是我的诚实,寻找是我的勇敢。
在这世界上,谁真正严肃地生活着?难道是那些从不反省人生的浅薄之辈,哪怕他们像钟表 一样循规蹈矩,像石像一样不苟言笑,哪怕他们是良民、忠臣、孝子、好丈夫、好父亲?在 我看来,对自己的生命不负责任,就无严肃可言,平庸就是最大的不严肃。
狂妄的人自称命运的主人,谦卑的人甘为命运的奴隶。除此之外还有-种人,他照看命运, 但不qiáng求,接受命运,但不卑怯。走运时,他会揶揄自己的好运。背运时,他又会调侃自己 的厄运。他不低估命运的力量,也不高估命运的价值。他只是做命运的朋友罢了。
塞涅卡说:愿意的人,命运领着走;不愿意的人,命运拖着走。他忽略了第三种情况:和命 运结伴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