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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1)
周国平
我最生疏的词:老。我最熟悉的词:死。尽管我时常沉思死的问题,但我从不觉得需要想 想防老养老的事情。
中国的圣人说:"未知生,焉知死?"西方的哲人大约会倒过来说:"未知死,焉知生?"中 西人生哲学的分野就在于此。
人人都知道死是必然的,它是一个我们一出生就通报要来访的客人,现正日夜兼程,一步步 靠近我们。可是,当它敲响我们的门的时候,我们仍然感到突然,怪它是最唐突的不速之客 。
其实,爱算不得永恒的主题。人们可能会厌倦于爱,从爱的魅惑中解脱出来。可是,有谁能 摆脱死呢?
死是永恒的叹息。它正从书架上挤得紧紧的书册的缝隙里透露出来,写这些书和发这些叹息 的文豪哲人如今都已经长眠地下,用死的事实把他们的死的叹息送到我们心里。
可怕的不是有,而是无。烦恼是有,寂寞是无。临终的痛苦是有,死后的灭寂是无。
自我意识过于qiáng烈的人本能地把世界看作他的自我的产物。于是,他无论如何不能设想,他 的自我有一天会毁灭,而作为自我的产物的世界却将永远存在。若说他出生之前的世界,尽 管也是没有他而永远存在过,他却能够接受,因为那个世界不是他创造的,是与他无关的。
我从来不对临终的痛苦感到恐惧,它是可以理解的,因而也是可以接受的。真正令人恐惧的 是死后的虚无,那是十足的荒谬,绝对的悖理。而且,恐惧并非来自对这种虚无的思考,而 是来自对它的感觉,这种感觉突如其来,常常发生在夜间突然醒来之时。我好像一下子置身 于这虚无之中,不,我好像一下子消失在这虚无之中,绝对地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然后 ,当我的意识回到当下的现实,我便好像用死过一回的人的眼光看我正在经历的一切,感觉 到了它们的虚幻性。好在虚无感的袭击为数有限,大多数时刻我们沉溺在日常生活的波涛里 ,否则没有一个人能够安然活下去。
"我没有死的紧迫感,因为我还年轻。"这同年龄有什么关系呢?哪怕可以活一万岁,一万 年后的死仍然是死。我十几岁考虑死的问题所受的震颤并不亚于今天。
深夜,我躺在chuáng上,手里拿着一本书。这是我每天留给自己的一点享受。我突然想到,总有 一天,我也是这样地躺在chuáng上,然而手里没有书,我不能再为自己安排这样的享受,因为临 终的时候已经到来……
对于我来说,死的思想真是过于明白、过于具体了。既然这个时刻必然会到来,它与眼前的 现实又有多大区别呢?一个人自从想到等待着他的是死亡以及死亡之前的黯淡的没有爱和欢 乐的老年,从这一刻起,人生的梦就很难使他入迷了。他做着梦,同时却又知道他不过是在 做梦,就像我们睡得不踏实时常有的情形一样。
我躺在chuáng上,决定体会一下死的滋味。我果然成功了。我觉得我不由自主地往下坠。确切地 说,是身体在往下坠,灵魂在往上升。不对,无所谓上下。只是在分开,肉体和灵魂在分离 ,越离越远。过去,我是靠我的灵魂来体会我的肉体的存在,又是靠我的肉体来体会我的灵 魂的存在的。现在,由于它们的分离,它们彼此不能感应了,我渐渐既不能体会我的肉体的 存在,也不能体会我的灵魂的存在了。它们在彼此分离,同时也就在离我远去,即将消失。 我猛然意识到,它们的消失意味着我的消失,而这就是死。我、肉体、灵魂,好像是三个点 ,当它们重叠时,就形成生命的质点,色浓而清晰;当它们分离时,色调愈来愈淡,终于消 失,生命于是解体。我必须阻止它们消失,一使劲,醒过来了。
时间给不同的人带来不同的礼物,而对所有人都相同的是,它然后又带走了一切礼物,不管 这礼物是好是坏。
善衣冠楚楚,昂首挺胸地招摇过市。回到家里,宽衣解带,美展现玫瑰色的luǒ体。进入坟墓 ,皮肉销蚀,惟有永存的骷髅宣示着真的要义。
活着总是有所遗憾,但最大的遗憾是有一天要死去。
我们拥有的惟一时间是现在。拥有了现在,我们也就拥有了过去和未来。死意味着现在的丧 失,同时我们也就丧失了过去,丧失了未来,丧失了时间。
我忧郁地想:"我不该就这么永远地消失。"
我听见一个声音对我说:"人人都得死。"
可是,我的意思是,不仅我,而且每一个人,都不该就这么永远地消失。
我的意思是,不仅我,而且每一个人,都应该忧郁地想:"我不该就这么永远地消失。"
对于一切悲惨的事情,包括我们自己的死,我们始终是又适应又不适应,时而悲观时而达观 ,时而清醒时而麻木,直到最后都是如此。只有死才能结束这种矛盾状态,而到死时,我们 不适应也适应了,不适应也无可奈何了,不适应也死了。
"不知老之将至"--老总是不知不觉地到来的。一个人不到老态龙钟,行将就木,决不肯 承认自己老。如果有谁自言其老,千万不要认真附和,那样必定会大大扫他的兴。其实他内 心未必当真觉得自己老,才能有这份自言其老的自信。中年与老年之间实在也没有明确的分 界线。我们二十来岁时觉得四五十岁的人老了,自己到了四五十岁,又会觉得四五十岁并不 老,六七十岁才是老人。我们不断地把老年的起点往后推移,以便保持自己不老的记录。因 此,当死神来临时,我们总是感到突然和委屈:还没有老,怎么就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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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2)
周国平
死是最令人同情的,因为物伤其类:自己也会死。死又是最不令人同情的,因为殊途同归: 自己也得死。
我们对于自己活着这件事实在太习惯了,而凡是习惯了的东西,我们就很难想像有朝一日会 失去。可是,事实上,死亡始终和我们比邻而居,它来光顾我们就像邻居来串一下门那么容 易。所以,许多哲人都主张,我们应当及早对死亡这件事也习惯起来,以免到时候猝不及防 。在此意义上,他们把哲学看作一种思考死亡并且使自己对之习以为常的练习。
一辆卡车朝悬崖猛冲。
"刹车!"乘客惊呼。
司机回过头来,笑着说:"你们不是想逃避死吗?在这人间,谁也逃不脱一死。要逃避死, 只有离开人间。跟我去吧!"
卡车跌下悬崖。我醒来了,若有所悟。
死是荒谬的,但永生也是荒谬的:你将在这个终有一天熟透了的世界上永远活下去,太阳下 不再有新的事物,生活中不再有新的诱惑,而你必须永远忍受这无休止的单调。这是人生的 大二律背反。
波伏瓦的《人总是要死的》想说明什么呢?是的,不死也是荒谬的。没有死,就没有爱和激 情,没有冒险和悲剧,没有欢乐和痛苦,没有生命的魅力。总之,没有死,就没有了生的意 义。
最终剥夺了生的意义的死,一度又是它赋予了生的意义。
然而,欲取先予,最终还是剥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