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自选集_周国平【完结】(33)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我何尝不知道,在宇宙的生成变化中,我只是一个极其偶然的存在,我存在与否完全无足轻 重。面对无穷,我确实等于零。然而,我可以用同样的道理回敬这个傲慢的宇宙:倘若我不 存在,你对我来说岂不也等于零?倘若没有人类及其众多自我的存在,宇宙的永恒存在究竟 有何意义?而每一个自我一旦存在,便不能不从自身出发估量一切,正是这估量的总和使本 无意义的宇宙获得了意义。

  我何尝不知道,在人类的悲欢离合中,我的故事极其普通。然而,我不能不对自己的故事倾 注更多的悲欢。对于我来说,我的爱情波折要比罗密欧更加惊心动魄,我的苦难要比俄狄浦 斯更加催人泪下。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不是罗密欧,不是俄狄浦斯,而是我自己。事实上, 如果人人看轻一己的悲欢,世上就不会有罗密欧和俄狄浦斯了。

  我终归是我自己。当我自以为跳出了我自己时,仍然是这个我在跳。我无法不成为我的一切 行为的主体,我对世界的一切关系的中心。当然,同时我也知道每个人都有他的自我,我不 会狂妄到要充当世界和他人的中心。

  三 灵与肉

  我站在镜子前,盯视着我的面孔和身体,不禁惶惑起来。我不知道究竟盯视者是我,还是被 盯视者是我。灵魂和肉体如此不同,一旦相遇,彼此都觉陌生。我的耳边响起帕斯卡尔的话 语:肉体不可思议,灵魂更不可思议,最不可思议的是肉体居然能和灵魂结合在一起。

  人有一个肉体似乎是一件尴尬事。那个丧子的母亲终于停止哭泣,端起饭碗,因为她饿了。 那个含情脉脉的姑娘不得不离开情人一小会儿,她需要上厕所。那个哲学家刚才还在谈论面 对苦难的神明般的宁静,现在却因为牙痛而呻吟不止。当我们的灵魂在天堂享受幸福或在地 狱体味悲剧时,肉体往往不合时宜地把它拉回到尘世。

  马雅可夫斯基在列车里构思一首长诗,眼睛心不在焉地盯着对面的姑娘。那姑娘惊慌了。马 雅可夫斯基赶紧声明:"我不是男人,我是穿裤子的云。"为了避嫌,他必须否认肉体的存 在。

  我们一生中不得不花费许多jīng力来伺候肉体:喂它,洗它,替它穿衣,给它铺chuáng。博尔赫斯 屈rǔ地写道:"我是他的老护士,他bī我为他洗脚。"还有更屈rǔ的事:肉体会背叛灵魂。 一个心灵美好的女人可能其貌不扬,一个灵魂高贵的男人可能终身残疾。荷马是瞎子,贝多 芬是聋子,拜伦是跛子。而对一切人相同的是,不管我们如何jīng心调理,肉体仍不可避免地 要走向衰老和死亡,拖着不屈的灵魂同归于尽。

  那么,不要肉体如何呢?不,那更可怕,我们将不再能看风景,听音乐,呼吸新鲜空气,读 书,散步,运动,宴饮,尤其是--世上不再有男人和女人,不再有爱情这件无比美妙的事 儿。原来,灵魂的种种愉悦根本就离不开肉体,没有肉体的灵魂不过是幽灵,不复有任何生 命的激情和欢乐,比死好不了多少。

  所以,我要修改帕斯卡尔的话:肉体是奇妙的,灵魂更奇妙,最奇妙的是肉体居然能和灵魂 结合在一起。

  四 动与静

  喧哗的白昼过去了,世界重归于宁静。我坐在灯下,感到一种独处的满足。

  我承认,我需要到世界上去活动,我喜欢旅行、冒险、恋爱、奋斗、成功、失败。日子过得 平平淡淡,我会无聊,过得冷冷清清,我会寂寞。但是,我更需要宁静的独处,更喜欢过一 种沉思的生活。总是活得轰轰烈烈热热闹闹,没有时间和自己待一会儿,我就会非常不安, 好像丢了魂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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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我二重奏(2)

  周国平

  我身上必定有两个自我。一个好动,什么都要尝试,什么都想经历。另一个喜静,对一切加 以审视和消化。这另一个自我,如同罗曼?罗兰所说,是"一颗清明宁静而非常关切的灵魂 "。仿佛是它把我派遣到人世间活动,鼓励我拼命感受生命的一切欢乐和苦难,同时又始终 关切地把我置于它的视野之内,随时准备把我召回它的身边。即使我在世上遭受最悲惨的灾 难和失败,只要我识得返回它的途径,我就不会全军覆没。它是我的守护神,为我守护着一 个任何风雨都侵袭不到也损坏不了的家园,使我在最风雨飘摇的日子里也不致无家可归。

  耶稣说:"-个人赚得了整个世界,却丧失了自我,又有何益?"他在向其门徒透露自己的 基督身份后说这话,可谓意味深长。真正的救世主就在我们每个人身上,便是那个清明宁静 的自我。这个自我即是我们身上的神性,只要我们能守住它,就差不多可以说上帝和我们同 在了。守不住它,一味沉沦于世界,我们便会浑浑噩噩,随波飘dàng,世界也将沸沸扬扬,永 无得救的希望。

  五 真与伪

  我走在街上,一路朝熟人点头微笑;我举起酒杯,听着应酬话,用笑容答谢;我坐在-群妙 语连珠的朋友中,自己也说着俏皮话,赞赏或得意地大笑……

  在所有这些时候,我心中会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这不是我!"于是,笑容冻结了。莫非笑 是社会性的,真实的我永远悲苦,从来不笑?

  多数时候,我是独处的,我曾庆幸自己借此避免了许多虚伪。可是,当我关起门来写作时, 我怎能担保已经把公众的趣味和我的虚荣心也关在了门外,因而这个正在写作的人必定是真 实的我呢?

  "成为你自己!"--这句话如同一切道德格言一样知易行难。我甚至无法判断,我究竟是 否已经成为了我自己。角色在何处结束,真实的我在何处开始,这界限是模糊的。有些角色 仅是服饰,有些角色却已经和我们的躯体生长在一起,如果把它们一层层剥去,其结果比剥 葱头好不了多少。

  演员尚有卸妆的时候,我们却生生死死都离不开社会的舞台。在他人目光的注视下,甚至隐 居和自杀都可以是在扮演一种角色。也许,只有当我们扮演某个角色露出破绽时,我们才得 以一窥自己的真实面目。

  卢梭说:"大自然塑造了我,然后把模子打碎了。"这话听起来自负,其实适用于每一个人 。可惜的是,多数人忍受不了这个失去了模子的自己,于是又用公共的模子把自己重新塑造 一遍,结果彼此变得如此相似。

  我知道,一个人不可能也不应该脱离社会而生活。然而,有必要节省社会的jiāo往。我不妨和 他人jiāo谈,但要更多地直接向上帝和自己说话。我无法一劳永逸地成为真实的自己,但是, 倘若我的生活中充满着仅仅属于我的不可言说的特殊事物,我也就在过一种非常真实的生活 了。

  六 逃避与寻找

  我是喜欢独处的,不觉得寂寞。我有许多事可做:读书,写作,回忆,遐想,沉思,等等。 做着这些事的时候,我相当投入,乐在其中,内心很充实。

  但是,独处并不意味着和自己在一起。在我潜心读书或写作时,我很可能是和想像中的作者 或读者在一起。

  直接面对自己似乎是一件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所以人们往往要设法逃避。逃避自我有二法, 一是事务,二是消遣。我们忙于职业上和生活上的种种事务,一旦闲下来,又用聊天、娱乐 和其他种种消遣打发时光。对于文人来说,读书和写作也不外是一种事务或一种消遣,比起 斗jī走狗之辈,诚然有雅俗之别,但逃避自我的实质则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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