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有这样一种时候,我翻开书,又合上,拿起笔,又放下,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找 不到一件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只觉得心中弥漫着一种空虚怅惘之感。这是无聊袭来的时候。
当一个人无所事事而直接面对自己时,便会感到无聊。在通常情况下,我们仍会找些事做, 尽快逃脱这种境遇。但是,也有无可逃脱的时候,我就是百事无心,不想见任何人,不想做 任何事。
自我似乎喜欢捉迷藏,如同蒙田所说:"我找我的时候找不着;我找着我由于偶然的邂逅比 由于有意的搜寻多。"无聊正是与自我邂逅的一个契机。这个自我,摆脱了一切社会的身份 和关系,来自虚无,归于虚无。难怪我们和它相遇时,不能直面相视太久,便要匆匆逃离。 可是,让我多坚持一会儿吧,我相信这个可怕的自我一定会教给我许多人生的真理。
自古以来,哲人们一直叮咛我们:"认识你自己!"卡莱尔却主张代之以一个"最新的教义 ":"认识你要做和能做的工作!"因为一个人永远不可能认识自己,而通过工作则可以使 自己成为完人。我承认认识自己也许是徒劳之举,但同时我也相信,一个人倘若从来不想认 识自己,从来不肯从事一切无望的jīng神追求,那么,工作决不会使他成为完人,而只会使他 成为庸人。
七 爱与孤独
凡人群聚集之处,必有孤独。我怀着我的孤独,离开人群,来到郊外。我的孤独带着如此浓 烈的爱意,爱着田野里的花朵、小草、树木和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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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二重奏(3)
周国平
原来,孤独也是一种爱。
爱和孤独是人生最美丽的两支曲子,两者缺一不可。无爱的心灵不会孤独,未曾体味过孤独 的人也不可能懂得爱。
由于怀着爱的希望,孤独才是可以忍受的,甚至是甜蜜的。当我独自在田野里徘徊时,那些 花朵、小草、树木、河流之所以能给我以慰藉,正是因为我隐约预感到,我可能会和另一颗 同样爱它们的灵魂相遇。
不止-位先贤指出,-个人无论看到怎样的美景奇观,如果他没有机会向人讲述,他就决不 会感到快乐。人终究是离不开同类的。一个无人分享的快乐决非真正的快乐,而一个无人分 担的痛苦则是最可怕的痛苦。所谓分享和分担,未必要有人在场。但至少要有人知道。永远 没有人知道,绝对的孤独,痛苦便会成为绝望,而快乐--同样也会变成绝望!
jiāo往为人性所必需,它的分寸却不好掌握。帕斯卡尔说:"我们由于jiāo往而形成了jīng神和感 情,但我们也由于jiāo往而败坏着jīng神和感情。"我相信,前-种jiāo往是两个人之间的心灵沟 通,它是马丁?布伯所说的那种"我与你"的相遇,既充满爱,又尊重孤独;相反,后一种 jiāo往则是熙熙攘攘的利害jiāo易,它如同尼采所形容的"市场",既亵渎了爱,又羞rǔ了孤独 。相遇是人生莫大的幸运,在此时刻。两颗灵魂仿佛同时认出了对方,惊喜地喊出:"是你 !"人一生中只要有过这个时刻,爱和孤独便都有了着落。
19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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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活着》序
周国平
我相信我是一个勤于思考人生的人,其证据是,迄今为止,除了思考人生 ,我几乎别无作为。然而,当我检点思考的结果时,却发现我弄明白的似乎只有这一个简单 的事实:
今天我活着。
真的明白吗?假如有一位苏格拉底把我拉住,追根究底地考问我什么是今天,我是谁,活着 又是怎么回事,我一定会被问住的。这个短语纠缠着三个古老的哲学难题:时间,自我,生 与死。对于其中每一个,哲学家们讨论了几千年,至今仍是众说纷纭。
我只能说:我也尽我所能地思考过了。
我只能说:无论我的思考多么不明晰,今天我活着却是一个明晰的事实。
我认清这个事实并不容易。因为对明天我将死去思考得太久,我一度忽略了今天我还活着。 不过,也正因为对明天我将死去思考得太久,我才终于懂得了今天我该如何活着。
今天我活着,而明天我将死去--所以,我要执著生命,爱护自我,珍惜今天,度一个浓烈 的人生。
今天我活着,而明天我将死去--所以,我要超脱生命,参破自我,宽容今天,度一个恬淡 的人生。
当我说"今天我活着"时,意味着我有了-种jīng神准备,即使明天死也不该觉得意外,而这 反而使我获得了一种从容的心情,可以像永远不死那样过好今天。
无论如何,活着是美好的,能够说"今天我活着"这句话是幸福的。
收在这本集子里的文章便记录了我对人生境况的思考和活着的感觉。
19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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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究存在之谜(1)
周国平
一
如同一切"文化热"一样,所谓"昆德拉热"也是以误解为前提的。人们把道具看成了主角 ,误以为眼前正在上演的是一出政治剧,于是这位移居巴黎的捷克作家便被当作一个持不同 政见的文学英雄受到了欢迎或者警惕。
现在,随着昆德拉的文论集《小说的艺术》中译本的出版,我祝愿他能重获一位智者应得的 宁静。
昆德拉最欣赏的现代作家是卡夫卡。当评论家们纷纷把卡夫卡小说解释为一种批评资本主义 异化的政治寓言的时候,昆德拉却赞扬它们是"小说的彻底自主性的出色样板",指出其意 义恰恰在于它们的"不介入",即在所有政治纲领和意识形态面前保持完全的自主。
"不介入"并非袖手旁观,"自主"并非中立。卡夫卡也好,昆德拉也好,他们的作品即使 在政治的层面上也是富于批判意义的。但是,他们始终站得比政治更高,能够超越政治的层 面而达于哲学的层面。如同昆德拉自己所说,在他的小说中,历史本身是被当作存在境况而 给予理解和分析的。正因为如此,他们的政治批判也就具有了超出政治的人生思考的意义。
高度政治化的环境对于人的思考力具有一种威慑作用,一个人哪怕他是笛卡儿,在身历其境 时恐怕也难以怡然从事"形而上学的沉思"。面对血与火的事实,那种对于宇宙和生命意义 的"终极关切"未免显得奢侈。然而,我相信,一个人如果真是一位现代的笛卡儿,那么, 无论他写小说还是研究哲学,他都终能摆脱政治的威慑作用,使得异乎寻常的政治阅历不是 阻断而是深化他的人生思考。
鲁迅曾经谈到一种情况:呼唤革命的作家在革命到来时反而沉寂了。我们可以补充一种类似 的情况:呼唤自由的作家在自由到来时也可能会沉寂。仅仅在政治层面上思考和写作的作家 ,其作品的动机和效果均系于那个高度政治化的环境,一旦政治淡化(自由正意味着政治淡 化),他们的写作生命就结束了。他们的优势在于敢写不允许写的东西,既然什么都允许写 ,他们还有什么可写的呢?
比较起来,立足于人生层面的作家有更耐久的写作生命,因为政治淡化原本就是他们的一个 心灵事实。他们的使命不是捍卫或推翻某种教义,而是探究存在之谜。教义会过时,而存在 之谜的谜底是不可能有朝一日被穷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