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利希的用意无疑是要为后一种人打气。在他看来,现代真正有信仰的人只能到他们中去寻 找,怀疑乃至绝望正是信仰的现代形态。相反,盲信与冷漠一样,同属jīng神上的自弃,是没 有信仰的表现。一个人为无意义而焦虑,他的灵魂的渴望并不因为丧失了神界的支持而平息 ,反而更加炽烈,这只能说明存在着某种力量,那种力量比关于上帝的神学观念更加qiáng大, 更加根本,因而并不因为上帝观念的解体而动摇,是那种力量支配了他。所以,蒂利希说: "把无意义接受下来,这本身就是有意义的行为,这是一种信仰行为。"把信仰解释为灵魂 的一种状态,而非头脑里的一种观念,这是蒂利希的最发人深省的提示。事实上,灵魂状态 是最原初的信仰现象,一切宗教观念包括上帝观念都是由之派生的,是这个原初现象的词不 达意的自我表达。
当然,同样的责备也适用于蒂利希所使用的"存在本身"这个概念。诚如他自己所说,本体 论只能用类比的方式说话,因而永远是词不达意的。所有这类概念只是表达了一个信念,即 宇宙必定具有某种jīng神本质,而不是一个完全盲目的过程。我们无法否认,古往今来,以那 些最优秀的分子为代表,在人类中始终存在着一种jīng神性的渴望和追求。人身上发动这种渴 望和追求的那个核心显然不是肉体,也不是以求知为鹄的的理智,我们只能称之为灵魂。我 在此意义上相信灵魂的存在。进化论最多只能解释人的肉体和理智的起源,却无法解释灵魂 的起源。即使人类jīng神在宇宙过程中只有极短暂的存在,它也不可能没有来源。因此,关于 宇宙jīng神本质的假设是惟一的选择。这一假设永远不能证实,但也永远不能证伪。正因为如 此,信仰总是一种冒险。也许,与那些世界征服者相比,jīng神探索者们是一些更大的冒险家 ,因为他们想得到的是比世界更宝贵更持久的东西。
199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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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学的人文品格(1)
周国平
一
现代人是越来越离不开医院了。从前,人在土地上生息,得了病也只是听天由命,顺其自然 。现在,生老病死,每一环节几乎都与医院难解难分。我们在医院里诞生,从此常常出入其 中,年老时去得更勤,最后还往往是在医院里告别人世。在我们的生活中,医院、医生、医 学占据了太重要的位置。
然而,医院带给我们的美好回忆却是如此稀少。女人分娩,病人求医,老人临终,都是生命 中最脆弱的时刻,最需要人性的温暖。可是,在医院里,我们很少感觉到这种温暖。尤其在 今日中国的许多医院里,我们感觉到的更多是世态炎凉,人心冷漠。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医 院如今是最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方之一。
一个问题使我困惑良久:以拯救生命为使命的医学,为什么如此缺少抚慰生命的善意?没有 抚慰的善意,能有拯救的诚意吗?
正是在这困惑中,甚至困惑已经变成了愤慨、愤慨已经变成了无奈和淡漠的时候,我读到了 刘易斯?托马斯所著《最年轻的科学--观察科学的札记》一书,真有荒漠遇甘泉之感。托 马斯是美国著名的医学家和医生,已于一九九三年病故。在他写的这本自传性著作中,我见 识了一个真正杰出的医生,他不但有学术上和医术上的造诣,而且有深刻的睿智、广阔的人 文视野和丰富的同情心。诺贝尔物理奖得主费因曼尝言,科学这把钥匙既可开启天堂大门, 也可开启地狱大门,究竟打开哪扇门,则有赖于人文指导。我相信,医学要能真正造福人类 ,也必须具备人文品格。当然,医学的人文品格是由那些研究和运用它的人赋予它的,也就 是说,前提是要拥有许多像托马斯这样的具备人文素养的医学家和医生。托马斯倡导和率先 实施了医学和哲学博士双学位教育计划,正显示了他在这方面的眼光。
二
在这本书里,托马斯依据亲身经历回顾了医学发展的历史。他不在乎什么职业秘密,非常诚 实地告诉我们,直到他青年时代学医时为止,医学在治疗方面是完全无知的,惟一的本领是 给病人吃治不好也治不坏的安慰剂,其效力相当于宗教仪式中的符咒。最高明的医生也不过 是善于判断病的名称和解释病的后果罢了。一种病无论后果好坏,医生都无法改变它的行程 ,只能让它自己走完它的行程。医学之真正能够医治疾病,变得名副其实起来,是一九三七 年发明了磺胺药以后的事情。在此意义上,托马斯称医学为"最年轻的科学"。
从那以来,人类拥有了越来越多的从前无法想像的治疗技术。作为一个科学家,托马斯对技 术的进步持充分肯定的态度。但是,同时他认为,代价是巨大的,这代价便是医疗方式的" 非人化",医生和病人之间的亲密关系一去不返了。譬如说,触摸和谈话曾是医生的两件法 宝,虽无真正的医疗作用,但病人却藉之得到了安慰和信心。现在,医生不再需要把自己的 手放到病人的身体上,也不再有兴趣和工夫与病人谈话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复杂的机器, 它们横在医生和病人之间,把两者的距离越拉越大。住院病人仿佛不再是人,而只成了一个 号码。在医院这个迷宫里,他们随时有迷失的危险,不知什么时候会被放在担架上推到一个 不该去的地方。托马斯懂得,技术再发达,病人仍然需要医生那种给人以希望的温柔的触摸 ,那种无所不包的从容的长谈,但他知道要保留这些是一件难事,在今天惟有"最好的医生 "才能做到。"最好的医生"--他正是这么说的。我敢断定,倘若他不是一个公认的医学 权威,他的同行一定会对他的标准哗然了。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制定这标准的那种神 圣感情在今天已经成了人们最陌生的东西。
托马斯还有别的怪论也会令他的同行蹙额。譬如说,他好像对医生自己不患重病感到遗憾。 从前,患重病是很普遍的事情,医生也不能幸免。现在,由于医学的进步,这种机会大为减 少了。问题在于,没有亲身经历,医生很难知道做病人的感觉。他不知道病人受疾病袭击时 的痛苦,面临生命危险时的悲伤,对于爱抚和同情的渴望。他很容易不把病人当作一个真实 的人,而只当作一个抽象的疾病标本,一个应用他从教科书上学来的知识的对象。生病是一 种特别的个人经历,有助于加深一个人对生命、苦难、死亡的体验。一个自己有过患重病经 历的医生,往往是更富有人性的。所以,托马斯半开玩笑地建议,既然现在最有机会使人体 会生病滋味的只有感冒了,在清除人类其他疾病的进程中,就把感冒保留下来吧,把它塞进 医学生的课程表里,让他们每年两次处在患流感并且受不到照顾的境地,这对他们今后做人 和做医生都有好处。
很显然,在托马斯看来,人生体悟和人道jīng神应是医生的必备品质,其重要性至少不在医术 之下。其实道理很简单,医生自己必须是一个人性丰满的人,他才可能把病人看作一个人而 不只是疾病的一个载体。
三
托马斯毕生从医,但他谈论起医学之外的事情来也充满智慧。我只举两个例子。